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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6 13:46:09 

过子单


付久江
                                                            一
        事情还得从我和春兰谈婚论嫁说起。
         我和春兰是发小,从那个叫烧锅店的小村里一起长大。时间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春兰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我上了高中,后来高考落了榜,在村小当了民办教师,再后来通过考试转正入了编。
        就是在当民办教师的那段日子,春兰发育饱满的身影整天在我眼前晃,大辫子甩来甩去,眼神一瞟一瞟,勾得我魂不守舍。为了把春兰追到手,我用自行车带着她去八里外的白河镇看电影、逛供销社,再后来就发展到偷偷钻村外的小树林。
       这一切被我那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看到眼里,他先是托媒人去春兰家提亲,后又腆着老脸亲自上门。遗憾的是,春兰她爹死活就是不同意。那个根红苗正的老贫农,嫌我家成分不好。万一哪天世道变了,再来一波运动,他的宝贝闺女岂不是跟着我受苦。我怂恿春兰,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她爹就范。哪成想她爹比她还决绝,拎起一瓶敌敌畏就要往嘴里灌,吓得春兰偃旗息鼓,乖乖遵从了父命,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白河镇的木匠马国才。临出嫁前,春兰偷偷把我约到村外的小树林,流着泪对我说,李三多,这辈子咱俩没这命。我也流了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恋爱失败,我心灰意冷,有人介绍对象我也不看。而父亲病情日益加重,最终没有在等到我这个当儿子的结婚成家,便撒手人寰了。后来年龄大了,在媒人的撮合下,我和乡里乡农机站的大龄女青年梅素艳结了婚。原本彼此就没有感情基础,加之性格不合,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就宣告结束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
        我和春兰再续前缘,已经是三十多年后。村里的小学撤销整合到了白河镇,我也搬去了镇上。彼时春兰的丈夫也已去世多年,于是我心中的爱情之火又死灰复燃了。我感觉自己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阿里萨,终于等死了对手。为了修正这个不道德的想法,再加上那个失败的初恋情结在作怪,我迫切地想跟春兰结婚成家。
        年过半百了,我又腆着老脸开始了对春兰的浪漫抒情,说春兰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也算是老天安排,又给了我们这个机会。用时髦的话说,咱俩是老树发新芽,即将迎来第二春。咱们结婚吧,只有那个盖着大红印章的结婚证,才是我们修成正果的最好证明。
        春兰也心动了,却已没有了当年钻小树林的勇气,说算了吧,我都当姥姥了,还跟你扯证结婚,闺女咋想,村里人咋看,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我知道春兰是怕女儿小雅有意见,便给小雅打了个电话,陈述了我和她母亲当年的那段感情。小雅远嫁他乡,正愁母亲身边没个伴儿,于是爽快地同意了,还答应帮我做她母亲的思想工作。在我和小雅的内外夹攻下,春兰终于点头同意了。于是这年的春节前夕,我去春兰家,找她商量结婚的事。这一年,我五十五岁,春兰五十四。
        春兰说,结婚可以,不过有个条件。我问春兰啥条件,买车买房还是买三金,不差钱儿。春兰说,我又不是图你钱。我说,要不咱们来个旅游结婚,我带你去海南三亚逛一逛。春兰说,我的条件是,你得和我一起管三哥。
        这时我才想起,在烧锅店老家,春兰还有个单身汉的三哥。
        春兰的三哥叫徐根德,年轻时是有老婆的,不幸得了一场急病,救治不及去世了,也没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女。打那之后,根德就没再娶。好在他有春兰这个妹子,这么多年,根德日常生活中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都是春兰操心照应着。
       春兰说,眼下三哥身体还好,还能满山跑着放羊,用不着咱操心。日后三哥岁数大了,干不动了,咱俩得照顾他。
       我说没问题,关爱亲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你三哥就是我三哥。根德生性敦厚耿直,给我的印象一直很好,再加上我心里一直装着春兰,每次见面我都叫他一声三哥。根德和我也不见外,总是亲切地叫我三多。
       见我没有异议,春兰说,眼下正好有个事和你商量商量,三哥转年就六十了,过完年正月初六,我想给他办六十大寿。
        办寿是我们老家这边的习俗,人到六十就开始过寿,不过这种事都是当儿女的操办。
        我说,你一个当妹子的给三哥过寿,还是有些不妥当。知道的是你为三哥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图那点儿礼钱。三哥是没儿没女,可晚下辈还有三个侄子。
       根德上面还有两个哥,都已去世多年。大哥徐根生有两个儿子,徐海和徐江,在外地做生意。二哥徐根茂的儿子叫徐涛,在省城上班。他们都把各自的老母接到城里去安享晚年了,已经好多年没回老家了。
       春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怕他们挑理。我都打过电话了,小哥仨不是忙工作,就是忙生意,让我全权操办,办寿那天都赶回来。又说,我徐春兰身正不怕影子歪,办席钱算我的,收的礼钱全给三哥。
       我说,三哥的事就这么定了,该商量商量咱俩结婚的事了。春兰说,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几天,给三哥办完寿,咱俩就去登记。
        临走时,春兰分派给我两个任务,一个是办寿那天负责写礼账,另外再给三哥写个“寿”字和一副寿联。这正是我在春兰面前表现的机会,业余时间我除了写点小文章,还喜欢临帖练练书法。
                                                               二
        求婚成功,我喜不自胜,当晚喝了点儿小酒,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可眼前却总是晃动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就是根德。为了和春兰在一起,照顾根德自然不是问题。可是隐隐约约的,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想到春兰让我写寿联,我起身去书房翻找那本《笠翁对韵》。翻着翻着,脑袋里忽然像打开了一扇天窗,纷纭的往事像长了翅膀,扑啦啦飞出来。我把书从书架上一摞摞拿下来,一本本逐页翻过去,当我翻开柳鸣九主编的那本《外国短篇爱情小说选评》时,一张折叠的信纸倏然飘落到地上,像一枚薄脆干枯的叶子。
       我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就是它了——
       过子单
       兹有平山县烧锅店村民徐根德,丧妻多年,膝下无子嗣。念其日后老无所依,经其兄徐根生与其协商,双方同意,过继徐根生长子徐海为徐根德养子,现立契约如下:
       因同宗同族,徐海姓名不变,与徐根德之间称呼不变。因徐海还未成年,由亲生父亲徐根生和继父徐根德共同抚养。待徐海日后长大成人,有赡养徐根德的义务,享有继承徐根德财产的权利。
        此后徐根德若成家再娶,契约自行失效。
        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立据人:徐根生   徐根德
        证明人:陈世清   赵宝玉   王明宽
        代笔人:李三多
        1989年5月26日
        满纸是我当年的笔迹,词句间勾勾抹抹,看上去很潦草。
        算起来,写这份过子单那年,我二十四岁。那时我刚刚从失恋的苦闷中解脱出来,整天穿着一件藏蓝色的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双手插在裤兜里,在村里通往学校的土街上,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
        五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我闲来无事,登上村东的山梁,看见正在山坡放羊的根德。根德也看见了我,远远打着招呼走上山梁,从口袋里掏出半盒炮台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说三多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我打量着根德,身穿被日光晒得发白的蓝布裤褂,脚上一双胶皮底黑布鞋,怀里抱着皮鞭,微眯着双眼,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慵懒与满足。说心里话,根德的活法让我有点瞧不起。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当羊倌,整天甘心与羊群为伴,人也活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根德的好感,听春兰说,当年我父亲托媒人去说媒,徐家只有根德赞成我和春兰的亲事,还夸我有文化。
        根德是想让我给他写个过子单。
        彼时根德老婆已经去世多年。他的大哥徐根生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徐海十三岁,二儿子徐江十一岁。二哥徐根茂家有一个儿子,叫徐涛,十岁。根德想过继大哥家的大儿子徐海当儿子。
        我有些想不通,问他,你才三十出头,完全可以再娶个老婆,生个自己的儿子,何必要过继别人家的。
        不娶了。根德咧着嘴苦笑,不怕你笑话,我去医院检查过,老婆没给我生下个一男半女,是我的问题。
        我一时无语,默默地抽完烟,问他,你想过继徐海,你大哥咋想的?根德说,这就是我大哥的意思。话一出口自知语失,又涨红着脸说,这也是我的意思。我又问,那你二哥呢?他啥意见?徐根德鞭杆子在地上一通乱划,这事儿我没跟他说。我说,这样不好吧。大哥二哥,背着抱着一边沉,万一二哥挑你理咋办?徐根德挠了挠油亮亮的脑门,说大哥家俩儿子,过继给我一个正好。二哥家就一个,他舍得?想了想又说,你说的在理,这事还真得问好了。
        我说,这事你不但要问好,还要想好。文书契约,白纸黑字,落笔无悔。
        回家躺到炕上,我满脑子都是过子单的事。说实在的,村里跟邻村闹土地纠纷时,打官司的诉状都是我写的,区区一张过子单不在话下,可我总感觉这事透着蹊跷。
        记得父亲生前托媒人去徐家提亲时,曾当着我的面,对徐家人有过一番评价:春兰是个好姑娘,聪明能干,厚道善良。要是能娶她做媳妇,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可她爹绝不是个省油灯,眼珠毛都是空的,吃枣不吐核,凡事算到骨头里。大儿子徐根生,活脱脱随了他爹。二儿子徐根茂,是个倔脾气,做什么事都不随潮流,随了他妈。三儿子徐根德生性懒散,为人老实憨直,不是个能立事的人。
        父亲这样说是在暗示我,一个村儿住着,一旦成就了这门亲事,要处理好与徐家的关系,特别是春兰他爹和他大哥徐根生。虽然后来提亲失败,但是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看人的眼光。从徐根德的只言片语中我已经猜到,过继子嗣的事,徐根生应该是幕后的推手。
        几天后,我到镇子里参加培训学习,在街上遇见了已为人母的春兰。我叫住她,跟她说了根德要过继徐海做儿子的事。春兰晃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女儿,不咸不淡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我一个外人,娘家那边的事不掺和。我说,你家三哥太老实,这事你得管。春兰冷笑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管得着吗?说完抱着小雅转身离去了。
        春兰的反常让我感到意外。自打根德丧妻后,春兰经常回来帮三哥料理家务。每次回来,都要把三哥脏兮兮的衣服洗干净,搭满院子里的晾衣杆。根德脚上那一双双新了又旧、破了又新的胶皮底布鞋,全是出自春兰之手。三哥养儿防老的事,她怎么会漠不关心呢?
        晚上回村,我又在路上遇见了根德的二哥徐根茂,便和他说了根德要过继徐海为子的事。徐根茂虽然也反对过我和春兰的亲事,但为人还算耿直。见徐根茂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你是他二哥,怎么也得表个态。徐根茂说,他三十大几的人了,又不是孩子,我表啥态。说完绕过我往村外走,走出不远又丢下一句话,这样也好,省得我日后操心。
                                                              三
        5月26日那天傍晚,根德早早地圈了羊,来校门口等我,请我去给他写过子单。我跟着他穿过村前的土街一路向西走,行走途中,根德瞧瞧四下无人,从口袋里掏出两盒大前门香烟,塞进我的口袋里,笑着说,一点儿小意思,辛苦你了。
        根德家住村西头,把头第一家。敞亮一个大院,正房是五间红砖抱角的石头房,西厢房是个大敞房子,几十只大绵羊在里面大合唱似的咩咩叫。
        进了屋,炕上已经坐了四个人,根德的大哥徐根生、队长陈世清、会计赵宝玉、徐根生的表舅子王明宽,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世清主持过子单签订事宜,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古往今来,做父母养儿为了啥?防老嘛!爬不动走不动了,身边总得有个端饭倒水的。根德老弟命中无子,老了也没个依靠。好在他大哥根生膝下有两个儿子,根德呢,想过继大哥家的大儿子徐海做儿子。
        是不是这回事啊?陈世清问根德。
        是这样。坐在炕梢的根德连连点头。
        徐根生呢,念一奶同胞的情分,和家里人商量后,家里人也都同意,徐海这孩子也愿意。是不是这样?陈世清又问徐根生。
        坐在炕头的徐根生也点头称是。
        既然双方都没意见,我看今天咱就来个白纸黑字,板上钉钉。李老师,你肚子里墨水多,今儿个这过子单就由你来写。
        我说,过继子嗣是好事,也是大事,可今天这场合缺了两个人——根德的二哥徐根茂和妹子徐春兰。他们和根德也是一奶同胞,怎么也得到场表个态。
        陈世清说,我问过根德了,他跟二哥和妹子都商量过,他们都没意见。是不是根德。
        见根德点头称是,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盘腿坐在炕桌前。赵宝玉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挎包,递给我纸笔,又拿出一盒红印泥。
        这时徐根生开口了,先说好了,徐海的姓名不变。
        陈世清说,同宗同族,姓名当然不变。
        徐根生又说,徐海和老三之间的称呼不能变,还是叫三叔。
        陈世清点点头说,也是的,孩子都大了,叫了十几年三叔,让他突然改口,也是为难。老三你啥意见?
        根德说,那就还叫三叔吧,改了口我也听不惯。
        徐根生又说,徐海不能跟他三叔住一起,还是住我们家。
        我放下笔说,这也不变那也不变,还过继什么。
        徐根生说,徐海还没长大成人,老三整天放羊,怎么养孩子?等徐海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老三岁数也大了,到那时再由徐海来照顾他。大家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世清对根德说,老三,这个主意你自己拿。
       根德沉吟半晌说,我光杆儿一人,也养不好孩子,就按大哥说的办吧,我掏抚养费。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最终统一了意见。我勾勾抹抹写了个草稿,给在场人念了一遍,见大家都没有异议,又工工整整誊写了两份。根生和根德哥俩在上面歪歪扭扭签上自己的名字,陈世清、赵宝玉和王明宽也签了名。赵宝玉从小挎包里掏出一盒印泥,让在场的每个人在自己的签名上按手印。陈世清让我也签名按手印,我说我一个代笔的,就不用了吧。陈世清说,得签,你是执笔人,也是见证人。我只好也签名按了手印。根生和根德哥俩一人一份把过子单收起来,我把那份修改的草稿折起来,随手揣进口袋里。
       为了庆贺自己有了儿子,根德特意炖了一只鸡招待大伙,拎上来满满一桶散装烧酒。大伙喝酒吃鸡,划拳行令,不一会儿,白酒下去了半桶,鸡骨头堆满了桌。喝了几盅白酒,我推说头痛,便起身告辞了。根德送我出了大门,我拍着他的肩感慨道,恭喜你啊三哥,你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从今往后,凡事要多掂量。徐根德点点头,说放心吧三多,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家,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过子单草稿,看了看想丢掉,想了想,又随手夹在一本书里。
        接下来的日子,根德依然放牧他的羊群,春季打理母羊下羔子,剪羊毛卖钱,秋季里卖掉养肥的绵羊,生活小富即安。春兰呢,依然隔三差五回一趟娘家,照例先去看父母,然后去大哥和二哥家打个照面,最后在三哥家停下,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等根德赶着羊群回到家时,春兰早已经回了镇子里的家,锅里的饭早已经做好了。根德的三个侄子,也没有因过子之事分出个远近亲疏,每当三叔家做好吃的,争先恐后往过跑,个个吃得嘴巴子油汪汪。
        抽丝剥茧的回想中,一件看似不相干的往事跳出我的脑海。当年村里有个姓田的寡妇,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着女儿,有人出面撮合过她和根德。根德呢,也表现出重组家庭的意愿,曾经有那么一段日子,他几乎包下了田寡妇家的农活儿。可是最终,两个人还是没有在一起,后来田寡妇带着女儿改嫁去了外地。也不知这一切,和过子单中的“成家再娶,契约实效”有没有关系。
                                                             四
        也许所有人都感觉,日子是漫长的,未来是遥远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根德在一天天衰老,过继子嗣一事,就这样渐渐被人遗忘了。
       我在心里捋了捋,那晚的当事人中,徐根生和陈世清已经去世了,可是赵宝玉和王明宽还在,想必他们和我一样,也把这事忘了吧。可是这白纸黑字写下的过子单,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找春兰。春兰手里正拿着纸笔,登记给根德办寿的宴请名单。我把过子单递给春兰,春兰打开看了看,一脸诧异地问我,咋会有这个?我说你忘了吗,这事当年我还问过你。春兰沉默良久,说,这事你不提,我还真就忘了。
       春兰说,当年我在镇上跟她说这件事之前,三哥就找她提过这件事,当时她是坚决反对的,为此还跟三哥吵了一架。后来她去找大哥,大哥一口咬定,过子是老三的意思,结果跟大哥也闹了个半红脸儿。再后来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不再过问。
        我说,当年签过子单时你和你二哥都没到场,我就知道这事有点蹊跷。
        春兰展开过子单又看了看,说不对呀,这上面的签名咋都是你一个人笔迹?
        我说,这份草稿是我随手夹在书里留下的。签字画押的过子单两份,在你大哥和你三哥手里。
        春兰说,当年大哥去世后,徐海和徐江回老家接母亲去城里,把耕地租给他的表舅王明宽家,根本就没提这码事。后来又回来变卖了家里的老房子和山上的林地,彻底离开了烧锅店。
        算了吧。春兰叹息道,既然没人再提,估计也都忘了,就当没这回事吧。
        忘记不等于不存在,怎么能算了呢。我让春兰坐下来,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美国,格兰特将军和一个小男孩儿之间的故事。两个毗邻的陵墓,见证着人类可贵的契约精神。当年的过子单,和故事里的那纸契约一样,关乎的不仅是三哥的养老问题,还有做人的诚信。所以这件事对三哥,对徐海,乃至整个徐家,都意义重大。
        照你这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得翻出来说道说道?春兰犹豫半天,说这事还得先问问三哥,看他咋想。
        当晚,我骑着电动车带着春兰赶回烧锅店。推开根德家锈渍斑驳的大铁门,昔日的五间石头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政府出资新盖的三间砖瓦房,显得大院落更加空旷。院西边儿的破羊圈里,羊子羊孙们还在,咩咩地呼唤着年迈的主人。
       春兰敲门喊了两声三哥,门嘎吱开了一道缝儿,露出根德那张老脸。多年不见,根德已经变成了小老头,头发几乎掉光了,两颗上门牙也掉了。要是走在大街上,我怕是都不敢认他了。根德揉着眼打量我老半天,惊呼一声三多,快进屋。
       房子是新的,屋子里的家居摆设却还是当年的老样子,紫檀色的榆木老柜,柜子上的木框大镜子水银斑驳剥落,镜子两旁还是那副玻璃镶框的老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横批是“战地黄花分外香”。墙面上的空白处,贴着一排历代国家领导人的塑料纸彩色画像。地板革铺就的炕上,一床折叠整齐的被褥码在炕头一角。地下角柜上的大脑壳彩电,正播放着载歌载舞的综艺节目。
        根德招呼我和春兰上炕,茶缸子沏茶,大碗倒水,随手递给我一颗烟,为我点燃。忙乎完了,根德拎把塑料方凳坐下来,笑眯眯地对我说,听说你们要结婚了,你可得对春兰好。我说,三哥放心。
       春兰插话说,三哥,我今儿个来,是想问问当年大哥把徐海过继给你的事。我听三多说,他还为你们写了过子单。见根德打了个愣神,遂低头不语,春兰说,这事既然有过,就得摆到台面儿上说道说道。三多说了,这事跟美国那个什么特将军一样,对咱们老徐家意义重大。
       净胡诌八咧!根德噗嗤笑了,我一个放羊的,跟美国人有啥关系。
        春兰说,三哥,今儿个这里没旁人,你就跟我实话实说,这事儿你到底咋想的。
        根德咧嘴一笑,说,我没啥想的,自个儿养羊,政府还五保我,吃不愁穿不愁,有病有灾农合报销,一个人活得挺好。
        我说,政府是政府,家里是家里,两码事。养老是养老,诚信是诚信,也是两码事。
        根德不高兴了,瞪着我说,李三多,我们老徐家的事,你最好少跟这儿瞎掺和。
        你咋能这么说三多,他也是为你好。春兰冲根德伸出手,过子单呢?拿出来给我看。
        根德摇头否认,哪有什么过子单,别听他瞎白话。当年就是一说,根本没这事。
        没这事?春兰嗤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当年徐海结婚时,你卖了大半个羊群给他攒彩礼。要是没这事,你能舍得?
        根德脸涨得通红,二哥家的徐涛上大学没钱,我还卖了十几只羊呢。
        三哥!春兰声音陡然升高了八度,我是你亲妹子,这点实话都不跟我说,别怪我以后不管你。
       谁要你管了?根德来了犟劲,干脆这六十也别办了,我一个老绝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我忙打圆场,过子单和过寿也是两码事。春兰饭店都订了,请客清单也拉出来了,三哥你都六十岁的人了,不能耍小孩儿脾气。
       回去路上,我安慰春兰,三哥不想承认这事,也有他的难处。你想呀,如果他承认了,再加上我这个证人,这件事就坐实了。万一徐海那边来个翻脸不认账,三叔不是三叔了,侄子也不是侄子了,两下都难堪。
       春兰叹了口气,也是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三哥不认,这事就算了吧。
       我说,三哥认不认不是关键,关键在徐海。如果徐海那边认了,三哥会不认吗?三哥办寿徐海不是回来吗,到时候我找机会跟他谈谈,透透他的底儿。
       春兰说,你一个外人,不好吧。
       我说,咱俩都要结婚了,我咋是外人呢。再说了,当年我也是当事人。
                                                                五
       春兰给根德办寿的日子,是过完年的正月初六,我们这边俗称“抢六”。上午九点多,我背着挎包,来到了镇子里的百家和饭店。
       饭店门口已经支起一个大大的彩虹门,上面写着:“恭贺徐根德老先生六十寿辰”。临街路旁,两挂一万响的“大地红”摆成“60”字样,两面各有六组礼炮一字排开。两个年轻人守在一旁,嘴里叼着香烟。单等吉时一到,来个鞭炮齐鸣。
       徐春兰穿了件乳黄色的羊绒大衣,胸前别了朵大红花,站在门口迎接宾客。见了我,迎上前笑着说,李老师辛苦了。我凑到她耳畔说,春兰,你今天漂亮,像个新娘子。徐春兰剜了我一眼,说,没个正形儿,还不快去写“寿”字,待会儿还得让你写礼账呢。
       春兰把红纸早就备好了。我把红纸按在圆桌上折叠裁好,从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笔墨,先用斗笔写了一个草书斗方“寿”字,然后又用大狼毫写下了一副对联:“根深与地同寿,德厚齐天共存”。晾一晾,我找春兰要来透明胶带,把斗方“寿”字贴在了大厅最里面的墙壁上,对联贴在两边。
       收礼金的孙金明也到了,手里拎个小挎包,站在对联前看了又看,点着头说,到底是文化人,写的还是嵌名联呢。孙金明也是烧锅店人,是春兰的远房表弟,如今在镇子里的储蓄所当主任。
       我和孙金明把靠里面的那张大圆桌挪到“寿”字前面。春兰转头招呼,三哥坐这边来。这时我才发现根德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穿一身新衣服,拘谨得像个刚进校门的小学生。我把根德拉过来,按在主宾席的正位上,说,三哥,这才是你的位子。
        参加寿宴的人陆续赶到了,我和孙金明在门口摆放的方桌前坐下。徐春兰递给孙金明一盒烟,说打完的礼金不用过我手,直接给三哥。我明白徐春兰的意思,她是要让亲友们知道,她徐春兰给三哥办寿,不是图这点礼金。
        参加寿宴的有烧锅店的乡亲,十里八村徐家的亲戚朋友,还有徐春兰在镇子里的一些亲朋好友,大伙在方桌前挤成一团。孙金明那边收礼金,我这边行笔如飞地写下一个个名字。
        徐春兰脚底好似踩了风火轮,在人群间往来穿梭,按照年龄辈分和性别,分配大家各自落座,期间时不时掏出手机,给三个从外地往回赶的侄子打电话。
        到了到了!随着徐春兰放下手机跑出饭店,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门口。不一会儿,在徐春兰的引领下,徐海和徐江哥俩风尘仆仆地走进了饭店。
       徐海走在前头,手里捧着一个大蛋糕,蛋糕盒上系着红色的彩带。在他的带领下,哥俩穿过桌子间的空当,来到最里面的主宾席前。徐海把大蛋糕放在桌子上,后退一步,哥俩齐声道贺:祝三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贺罢又齐刷刷鞠了一躬。隔着攒动的人头,我看到徐根德正咧着嘴笑,满脸的皱纹湖水般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徐海和徐江来到写礼桌前,跟我和孙金明打了招呼,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烫金大红包,递给孙金明。孙金明问多少,徐海说取个吉祥数,都是一千六。
       徐涛也赶到了,这个我们烧锅店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昔日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已经变成了发福的中年人。徐涛进门先抱了抱候在门口迎接他的姑姑,转头来到写礼桌前,看了看账面上徐海和徐江的礼金,又抬头看了看主宾席上醒目的大蛋糕,说我也没给我三叔买礼物,就凑个整吧。说罢拉开手包,数出两千元放在桌子上。我提笔刚要写,徐涛伸手拦下,看了看徐海和徐江的钱数,说李老师,账面上也写一千六吧,余下的钱直接给我三叔。
        吉时到了,随着店门外一阵鞭炮齐鸣,寿宴开始了。由徐江起头,大家一起高唱生日快乐歌。我在人群里搜寻春兰的影子,见她背对着人群,正躲在窗帘后抽泣,肩头一耸一耸的。
       生日歌唱罢,徐根德欠起身,噗噗几口,吹灭了插在蛋糕上的蜡烛。在场宾客一齐举杯,祝福根德老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敬完酒,众人各就各位坐下来,推杯换盏,谈心叙旧。
       陪根德一桌喝酒的除了我,还有村里几位和根德年龄相仿的老哥儿,春兰也擦干眼泪上了桌。几个老哥们儿频频敬根德酒,一个劲儿夸根德有个好妹子,三个侄子也孝顺,有出息。亲朋好友和晚辈们接二连三地过来敬酒,祝福话和拜年嗑一波接一波。根德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嘴角粘着奶油,掉了门牙的嘴巴笑成了个山洞,频频地点头举杯。
        气氛和谐而热烈,暖得像酒,甜得像蛋糕。然而想到酒冷人散之后,根德依然继续他清冷孤独的日子,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酒过三巡,桌上的老人们不胜酒力,便都起身先撤了。根德也喝得醉醺醺的,和几个老哥们儿一起回了烧锅店。又过了一会儿,桌上的女宾们也相继离了席。春兰站在饭店门口,一拨又一拨送着客人。我这边闲下来,从后厨要来了塑料袋,帮春兰打包酒桌上的剩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没有结束的酒桌。此时酒店里还有两桌年富力强的男宾在打持久战,你一杯我一杯地拼酒力。春兰的三个侄子分散在两个桌上,以东道主的身份举杯劝酒。
        忙前忙后地操劳,春兰太累了,在椅子上坐着坐着,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望着疲惫的春兰,我一阵心酸,也许没有人意识到,这热闹喜庆的背后,是眼前的这个人,在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孤寡无依的根德。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过子单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跟徐海说一说。
       闹到下午两点多钟,宾客终于散尽。我对准备回去歇息的徐海、徐江和徐涛说,先别走,一会儿请你们小哥仨再喝点。春兰知道我要干嘛,拽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我冲春兰点点头,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小哥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春兰,彼此目光噼里啪啦一通碰撞,心领神会地纷纷点头说好,那就先谢谢李老师了。
                                                            六
        我把徐海、徐江和徐涛带到春兰家对面的另一家小饭馆。坐下来,徐海先开口了,不好意思啊李老师,中午酒桌上人太多,也没好好敬您一杯酒,今天我做东。我摆摆手说,甭跟我客气,今天我请你们来,有事跟你们说。
        酒菜上了桌,我为哥仨每人倒上一杯酒,自己也斟满了,举杯说,我先敬你们哥仨一杯。徐涛截过话头,李老师,这杯酒还是我们哥仨敬您吧,您还是我们哥仨的启蒙老师呢。徐海说,可不是嘛,可惜我和徐江太笨没考上大学,好在徐涛争气,给我们老徐家光宗耀祖了。来!咱哥仨敬李老师。
        聊起来我才知道,徐涛现在已经坐上了副处长的位子。徐海和徐江哥俩虽然没做官,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我举起酒杯,祝小哥仨做官的官运亨通,做生意的生意兴隆。
       几杯啤酒下肚,徐涛问,李老师,您到底找我们有什么事?我皱着眉头说,这事一时还真不知从何说起。徐江噗嗤一声乐了,我知道李老师为了啥事。我说,你倒猜猜看。徐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李老师,您是不是要给我们当姑父了。
        我说,还真让你猜中了,你姑姑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了。
        徐江说,我说的嘛,您和我姑姑当初感情就很好,这事儿我们做小辈儿的都知道。
        徐海说,还不是我爷爷老思想,愣把你俩分开了。现在时代变了,你们二老都单着,也该有个结果了。
        徐涛说,从小到大,李老师都是我心中的楷模,我相信姑姑和李老师在一起,晚年会幸福的。
        见话题越扯越远,我连忙摆手,说谢谢你们小哥仨对我的接纳和认可,今个儿找你们有别的事。说事儿之前,我先讲一个故事吧。接着,我又把格兰特将军和小男孩儿的故事讲了一遍。
        三兄弟不明所以,都愣怔怔地看着我。
        徐涛问,李老师,您今儿个找我们来,到底啥事?
        我说,是你们三叔的事。
        徐海说,我三叔能有啥事?
        我说,是你三叔养老的事。
        见小哥仨面面相觑,我说,这些年,你三叔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看病吃药,上面有政府管,下面有你们姑姑照料,从没让你们小哥仨操过心。可你三叔一天比一天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你姑姑岁数也大了,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之计。
        徐江一脸哂笑,李老师,您这还没当我们姑父,就开始干预家庭内政了。
        徐涛说,李老师这也是心疼咱姑,这些年咱姑照顾三叔,确实也没少操劳。
        徐海沉吟了半晌,说,我看三叔现在的身体还好,又是五保户,自己生活暂时还没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一天三叔不能自理了,还有我们哥仨呢。到时候送三叔到镇子里的养老院,钱由我们哥仨出,这个实力我们还是有的。老二老三,你们说是不是。徐江和徐涛也都点头,说大哥说的是,有我们哥仨呢,不用你和我姑操心。
绕来绕去说不到正点儿上,我有些着急,径直问徐海,我就是想问问你,当年你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徐海瞪大了眼睛。
        就是把你过继给你三叔的事。
        徐海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僵,继而镇定地摇着头,说不知道。
        屋子里的空气陡然凝重了。
        徐涛手指啄击着桌面,咳了两声说,实事求是地讲,当年是有这一说,我听我爸说过。
        徐海一脸不悦地斜了徐涛一眼,说,说来说去,当年不过也就是说说罢了。
        不止是说说吧。我一口干了杯中酒,拉开话匣子,把当年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为了缓和尴尬气氛,我在说话中给徐海留下足够的回旋空间,这其中细情你不知道情有可原,毕竟当年你还小,不在场。没听说也情有可原,我记得当年你爸患的是突发脑溢血,你和徐江赶回来时,老爷子已经去世了。也许你爸生前觉得这件事暂时还不着急跟你说,所以最后还是没来得及说。当然,也有可能是时间太久,你爸把这事儿忘了。比如我,要不是赶巧儿你们回来,根本就想不起来了。
         徐海还是一个劲儿摇头,李老师,这事我还真就不知道。
         多说无益,我从口袋里掏出过子单,递给了徐海。徐海打开,眉头紧皱,嘴唇翕动地默念着,看到最后眉头一松,把过子单丢给徐涛,说大学生,你看看吧。徐涛拿起来看了看,也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对徐海解释说,这份过子单是我保留下来的草稿。原件一式两份,签字按手押的,在你爸和你三叔手里。
        徐江拿起过子单瞧了瞧,顺手丢到桌上,拿眼睛盯着他哥。
        徐海脸色越来越难看,说李老师,我想问问你,这是我三叔的意思,还是我姑姑的意思。
        我说,不是你三叔的意思,也不是你姑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作为当年的知情人,我想我有必要跟你们说一说。至于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见徐海半晌无言,我说,这件事你就不用去问你三叔了,免得伤了叔侄情分。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去问当年的几个见证人,陈世清过世了,可赵宝玉和你表舅王明宽还在。
        徐海起身离席,说好,我这就去问。如果真有这事,养三叔老,披麻戴孝,养老送终,我徐海没二话。要是没有,李老师,那我可要找你说道说道。徐江冷冷地横了我一眼,也跟着起身出了门。
        徐涛闷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了,走之前冲我一笑,说,李老师,其实中国也有个关于诚信的故事,我记得上小学时您讲过。我问什么故事,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徐涛说,是“曾子杀彘”的故事。
                                                         七
        脑袋喝得昏沉沉,回到家我倒头便睡,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黑暗中我问自己,扣了三十年的盒盖儿,我为什么要硬生生给人家揭开呢?为了徐海?徐海矢口否认。为了根德?根德往事不想再提。为了春兰?春兰也是难得糊涂。到底为谁?思来想去,也许只是为了当年写下的那一纸契约,我不过想妄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曾经的白纸黑字,变成可触可感的美好现实。然而回想起徐海的态度,我又有些后悔。我倒是不怕得罪他,而是怕影响了他们徐家人之间的和气。
        早晨起来,手机一直静悄悄的,一个电话也没有。我心里不落底,便去找春兰。
        敲门进屋,屋里静悄悄的。春兰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形容憔悴,眼圈发红,见了我,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说,李三多呀李三多,你这是想害死我,弄得我这个当姑姑的里外不是人。我问徐海他们呢。春兰说,昨晚连夜就都走了。我说没个说法就走?徐春兰打开手机微信,说听听吧,这就是说法。我接过手机,把徐海发来的语音逐条点开,怒冲冲的声音炮弹一样从手机里爆出来:
        姑,我和老二这就走了。物是人非呀,没啥留恋的。
        姑,你转告李三多,我回村里问了赵宝玉和我表舅王明宽,他们说根本没这事!
        我刚刚给我妈也打电话了,我妈也说,根本就没什么过子单。
        姑,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李三多没事挑事。您转告他,今后再里挑外撅,我跟他没完。
        你们结婚就结婚吧,我三叔也不是非得要你们管,干嘛整这一出儿。
        啥也不说了姑,这哪是给我三叔办寿宴,分明是给我办的鸿门宴!
        我问徐涛呢。春兰说也连夜走了,擦了擦眼泪点开了徐涛的微信,让我看他留下的文字:
        姑,单位马上要上班了,我也连夜赶回去了。至于我三叔当年过继我大哥徐海的事,我小时候听我爸说过,应该确有其事。这件事无论是您的想法,还是李老师的主意,我觉得都不过分,毕竟您和李老师有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权利。实事求是地讲,这么多年了,一直是您在照顾我三叔,这对您已经很不公平了,我大哥徐海必须有个说法。我这样说,不是不管三叔,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他侄子。只是有些事,还是说清的好。言必出行必果,人活一世,活的就是个诚信。也祝福和李老师能早日结婚,幸福快乐。
        我说,徐涛连夜走,是不想掺和。徐海连夜走,是心虚。昨天谈话时我就看出来了,这件事他早就知情。
        春兰叹息道,其实他就是承认了,我也不会把三哥推给他。毕竟当年他还是孩子,让大人们过来过去的,懂个啥。
        我说春兰,你想简单了。如果他承认了,反过来岂不证明他之前根本就没尽到当“儿子”的责任。
        就算不承认,干嘛倒打一耙,把咱俩的事掺和进来,好像我真不管三哥了。春兰气哼哼地瞪了我一眼,就怨你,一层窗户纸非得捅破了。
        我说,是我太冲动了,原本是想先探探徐海的口风儿,再找机会单独跟他唠唠,两杯酒下去全忘了。
        出了徐春兰家,我骑上电动车直奔烧锅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徐海非但不承认,竟然捕风捉影,诋毁你姑姑,典型的白眼狼。反正脸已经撕破,索性弄他个水落石出,让过子单的事大白于天下,丁是丁卯是卯摆到桌面上,让村里的老少爷们说道说道。
        进村直奔村西头的赵宝玉家,刚进赵宝玉家院子,赵宝玉的儿子赵刚从屋里迎出来,说李老师过年好,稀客呀稀客。我把赵刚拨到一边,说我要找你爸。
        推门进里屋,赵宝玉正盘坐在炕头看电视,见是我,回身刚要往炕上躺,被我上前一把拉起来,我说宝玉大哥,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赵宝玉咧嘴一笑,说是李老师呀,快上炕。我在炕沿儿上坐下来,说宝玉大哥,还记得三十年前,在根德家吃炖鸡吗?说这话时,我把手探进口袋里,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赵宝玉咂咂嘴,说记得记得,根德杀了两只鸡给我们吃。我说为什么给我们炖鸡吃,你还记得吗?赵宝玉刚要说话,赵刚进了屋,大喊一声,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记得你跟我说,你年轻时跟我根德叔不对付,撞对头面儿都不说话,你啥时候吃他家的鸡了。赵宝玉一愣怔,赶忙改口,说是啊,根德和我是死对头,哪舍得请我吃鸡呀。我瞪了赵刚一眼,我跟你爸说话你别插嘴。我又问赵宝玉,昨天晚上徐海是不是来找过你。赵宝玉歪头看了看赵刚。赵刚说,昨晚天没黑你就睡下了,一觉到天亮,什么时候见过徐海了。赵宝玉说,是呀,我昨天天没黑就睡了,根本没见到徐海。赵刚说,李老师您看看,我爸他有点老年痴呆,有的也说,没的也说。我不提醒他,就乱说胡话。我指着赵宝玉的鼻子,赵宝玉呀赵宝玉!当年“吐口吐沫是个钉”的豪横劲儿哪儿去了?这点实话都不敢说,根德家的鸡死得冤啊!
        离开赵宝玉家,我又去找王明宽。王明宽一脸平静地坐在里屋的沙发上,好像知道我要来。他的女儿王娟刚好在家,热情地叫我李老师,说李老师您炕上坐。我拉把椅子坐在王明宽对面,说明宽大哥,当年过子单的事还记得吧。王明宽眨巴着眼睛,什么过子单,我听都没听说过。我说明宽大哥,我知道你和徐海家连着亲,可你也得拍怕胸脯问问良心。
        道理还没摆完,王明宽哎哟一声,手捂胸口,两眼翻白,歪倒在沙发上。王明宽的女儿啊呀一声惊叫,从柜上拿起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倒出几粒速效救心丸,掰开王明宽的嘴放进去,冲我拉着哭音儿喊,李老师,我爸心脏不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我哭笑不得,只能奚落他说,你个老狐狸,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
       求证一圈也没个结果,我跨上电动车,电门拧到底往村外狂奔。刚到村口,斜刺里一个人影猛地冲出来,吓得我一个急刹车,人差点从车上飞出去。
        根德双臂平伸,十字架一样堵在路口。
        还没等我醒过神来,根德拽住车把,指着我的鼻子大吼,李三多,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多管我的闲事。告诉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过子单!你再到处乱叫乱喊,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喂狗!说完转身进院,咣当一声摔上大门。
        我彻底恼了,冲那扇还在晃动的破铁门大喊,徐根德!你也给我听好了,我要是再管你的烂事,我他妈的是你孙子!
        回到家掏出手机,我才发现手机一直处在录音状态。我恨恨地关掉录音,躺在床上怄气。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既然大家众口一词,我又何苦费力不讨好呢。
       我又去找春兰商量婚事,春兰却变卦了,说还是算了吧,这么大岁数了,我还有个三哥,不想给你添麻烦。我说,春兰你可是冤枉我了,我这人向来就事论事,有没有过子单,我都会跟你一起照顾三哥。春兰叹了口气,说你去村里听听,传的全是咱俩的闲话,说咱俩背地里串通一气。我可不想让人戳脊梁骨。
       折腾一圈下来,徐家人让我得罪个遍,还在村里落了个心怀不轨的坏名声。打那之后,过子单的事我彻底放下了,和春兰的婚事也随之搁浅了。我想我和春兰,也许这辈子真就没那个命。
                                                            八
        暑假里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家临《张猛龙碑》,突然接到徐海的电话。电话里徐海热络地叫我李老师,言语间完全没有了曾经的敌意。寒暄过后,徐海说,李老师,您也知道,当年我父亲走的突然,也没交代后事。过子单的事,我真的不知情。回来问我妈,老太太也是年龄大了,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无。
李老师,我也许真的错怪您了。电话里徐海的声音透着真诚,可那过子单呢,家里找遍了,就是没有。估计我家老爷子去世后,我妈也不识字,当废纸给丢掉了。李老师,您手里不是有一份吗,咱俩加个微信,您发给我再看看……
        时隔半年,徐海重提过子单,让我很是意外。撂下徐海的电话,我给春兰打电话。春兰说,我猜到他会给你打电话。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春兰说,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春兰正在厨房里忙活,说今儿个给你做几个菜,就当请你吃饭了。我过去打下手,听她说事情的经过。自打被春兰拒绝后,我们之间也少了联系。有关根德的一切,也都被我屏蔽掉了。所以这半年烧锅店发生的事,我毫不知情——
       一条正在修建高铁线路从烧锅店的村西头经过,占去村里几户人家的房子,其中就包括根德那个空旷的大院落。几乎一夜之间,根德从一文不名的放羊老汉,变成了一个坐拥八十多万赔偿款的土豪。
       春兰说,拆迁的事徐海早就知道,估计是他表舅王明宽告诉他的。三哥赔偿款刚到手,徐海就给他打电话,问过子单的事。我问春兰,三哥怎么说?春兰用菜刀把菜板剁得当当响,三哥跟徐海说,过子单找不到了。我一跺脚,这不是直接承认了吗,三哥到底咋想的,徐海明摆着冲钱来的,傻子都看得出来。春兰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事。不是我这个当姑姑的防着他,你看他翻锤吊打的,把三哥托付给他,我能放心?
        手机一阵震动,是徐海添加我为微信好友,我想了想,还是加了他,随手发过去一条信息:抱歉,那份过子单是假的,已经让我毁掉了。
        徐海回:李老师,不管过子单在不在,过几天我都要回去一趟,把当年的事情搞清楚。
        徐海这是来者不善呀。我给春兰看微信。
        春兰说,我也没辙,三哥都松口了,徐海再把赵宝玉和王明宽叫到一起,当面锣对面鼓,这事就做实了。
        我给春兰出主意,这事还得去做三哥的思想工作,最好让他咬住了别松口,反正过子单找不到了。
        根德房子拆迁后,羊也都卖掉了,在村里一时买不到合适的房子,春兰便在街边子给他租了个平房。吃完午饭,我和春兰过去找他。
        见了面我开门见山,问根德到底咋想。
        根德说,还能咋想,徐海认,我就认。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半年前,徐海咋说?现在反过来要证明,为啥?傻子都明白。
        春兰说,今儿来找你,就是想嘱咐你,徐海说出天花来,你就咬住了别承认。你要是松了口,口袋里的钱没准儿哪天就长翅膀飞了,你捂都捂不住。
       好吧,听你们的。根德叹了口气,都是这几个糟钱儿闹的。
                                                              九
        三天后,徐海赶回来了,在百家合饭店定了个包房,打电话约我过去。等我赶到时,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圆桌上首坐着根德和春兰,左手边坐着徐海和徐江哥俩,右手边坐着王明宽和赵宝玉。
        我在赵宝玉和王明宽中间的空位坐下来,瞧瞧左手边赵宝玉,说你的老年痴呆好了?赵宝玉涨红着脸,低着头不看我。我又看了看右手边的王明宽,说你个老狐狸,今天心脏没事吧?王明宽斜着眼看窗外,对我的揶揄充耳不闻。
        徐江看了看在座众人,说大哥,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徐海抬头环视一圈,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各位长辈都知道我此行的意思。说起来,这事得感谢李老师。半年前正月初六,也是在这家饭店,我三叔过六十大寿。过完寿之后,李老师请我们哥仨喝酒,说起当年把我过继给我三叔的事,还拿出了一张过子单。今天叫各位长辈来,就是想把这事说个清楚。赵大叔,当年你也是见证人,你先说说吧。
       赵宝玉咳了两声,说年头太长了,具体哪年我忘了,根德请我去吃鸡……
       王明宽打断赵宝玉,你就记着吃!还是我来说吧。我记得很清,那年是蛇年,我小儿子本命年。应该是夏天,一个晚上,我表姐夫徐根生请我、赵宝玉,还有陈世清过去做证明人,把徐海过继给徐根德做儿子,李老师你写的过子单,是不是这回事?
        见众人都看我,我笑着摇头,过子单是什么东西,我从没听说过。
        徐海冲我一笑,说李老师,我知道过子单还在你手,不拿出来也没关系,我这里有证据。说着把一张新写的证词递给我,纸上字迹密密麻麻,详尽了当年签订过子单的前后经过,下面还有赵宝玉和王明宽的签名,按着新鲜的红手印。我把证词往桌上一丢,看了看赵宝玉,又看了看王明宽,说如果这也算证据的话,我这里也有。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我整理好的录音,第一段是半年前我去赵宝玉家的对话,第二段是王明宽的。我说这人都怎么了?两面三刀,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见赵宝玉和王明宽窘在那儿不作声,徐海说,好吧,别的都不可信,我三叔的话应该可信吧。徐海目光转向根德,三叔,我记得给您打电话时,你说过子单找不到了,这就是说,过子单确实有。您是个实在人,一辈子都不会撒谎,当着大家的面,我向您保证,我只想知道事实真相。现在我只要您回答一个问题,过子单有,还是没有。过子单如果有,您再说句话,过子单的事,算,还是不算?!
       见根德脸涨得通红,脑袋几乎要扎到桌子底下去,春兰拍了桌子,徐海,你这是在问你三叔吗?你这是在审你三叔!拍拍良心,你三叔哪儿对不起你?
       徐海冲春兰一摆手,姑您先坐下,我问的是我三叔。
       徐江在一旁帮腔,姑您也别激动,这些年你没少照顾我三叔,这不假。可你也不能代替我三叔,当了他的家。
       我拉春兰坐下,转头对徐海说,你不是想要事实真相吗,我可以替他说。
       徐江一拍着桌子,姓李的!你算哪根葱,还代替我三叔。
       我说,我是代替不了你三叔,但这个能代替。我掏出手机,又一次按下录音播放键,里面传出半年前根德在村口跟我说话的录音。我说,徐海,徐江,在场的各位,你们都听到了吧,根德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过子单,以后谁再跟他提过子单,他就割了谁的舌头。是不是啊徐根德!
        根德撑着桌子,艰难地拔起身子,含着泪冲大家频频抱拳拱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求求大伙了,要是还拿我徐根德当人,就散了吧。要不我给你们跪下。说着拉开椅子,身子一瘫就要往下跪。
       春兰拉住他!我冲春兰喊,把你手机给我,让大伙儿听听,半年前徐海怎么说的。
       根德你不能跪!赵宝玉也变了脸,拿起桌上的证词,三把两把撕个粉碎,我赵宝玉也豪横过,不想再吃这个瘪。
       王明宽站起来打圆场,徐海呀,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你三叔让散了,我看还是散了吧。
       徐海脸色酱紫,起身冲徐江吼了一声,走!走到门口停下来,冷笑道,今天这事,结局在我意料之中,可我还是要回来。我就是想看一看,当初一口咬定的过子单,又是怎么变没的。别觉着谁比谁高尚。
       徐江怒目横眉地指着我说,告诉你姓李的,我徐江的姑父不是那么好当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春兰愣了半天,醒过腔来,冲徐江远去的背影嗷地一声哭嚎,徐江你个王八蛋!天地良心,我哪里对不起徐家了?!
        一场过子单的闹剧,就这样不欢而散,不了了之了。然而徐江临走时抛下的一席话,却像一枚深水炸弹,在烧锅店泛起阵阵波澜。村里关于我和春兰的风言风语满天飞,有人说我和徐春兰这些年就没有断过。还有人说,我和春兰出尔反尔,就是想合起来谋算徐根德的百万家财。闲话传来传去,传到了我们学校,校领导专门找我谈话,要我注意点儿影响。
        春兰知道这事后,再见了我总是绕着走,唯恐避之不及。
                                                            十
        再次见到根德,已经是第二年的暑假了。
        晚饭后,我出门去散步,见根德站在小区路对面的大树下,抻着脖子正四下张望。看到我,远远地向我招手。一年没见,根德人也瘦了,背也驼了,两腮无肉,一脸姜黄。
        根德说,三多,我等你老半天了,有事求你。我哂笑道,你都百万富翁了,能求我啥。
        根德让我帮他写个遗嘱,他想把手里的钱分成四份,春兰和三个侄子各一份。我问根德,春兰和仨侄子都啥意见。根德说,三个侄子那儿甭商量,就是春兰这不好弄,一分都不要,你说她是不是傻。
       我说,既然意见不统一,这事还是放放吧。你才六十出头,好端端的立什么遗嘱。
       你也知道我不认字,帮我看看这个。根德从怀里摸出一张CT检验报告单递给我,说快半年了,总是胸口疼,昨天去医院照个相,医生给了我这个,还让我叫家属来。我总觉着不是啥好病,才来找你,想提前安排一下后事。
        我看了一眼报告单,说放心吧,胆囊出了点问题,没啥大事。说这话时,我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报告单上写得明明白白,胆管癌。
        我问根德,春兰知道吗。
        根德说,我没敢告诉她,才来找的你。
        我说,遗嘱的事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
我带着根德去找春兰。春兰看了报告单,脸色刷地变了,说误诊了吧。我说,咱这小地方医疗技术有限,的确有这种可能,应该去大地方看看,比如北京。春兰说,我和三哥都没出过远门,三多你陪我们去吧。我说你和三哥准备一下,我这就网上订票挂号。
        坐大客到省城,从省城坐高铁,我带着春兰和根德去了北京。所有的检查指向那个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胆管癌晚期,根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专家给出的建议是姑息治疗,让患者在有限的日子里,尽量减缓痛苦。几家大医院跑下来,中药西药靶向药,装了满满一大包。
       住进宾馆,春兰服侍根德睡下后,来到我的房间,扑进我的怀里,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哭三哥命苦,年纪轻轻就没了老婆,一辈子无依无靠。哭三哥临到老,该享福了,却又没几天好日子了。我安慰春兰,每个人都会死,我们都会死。既然三哥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要尽量减少他的痛苦,让他过得快乐些。春兰擦擦眼泪,说三哥一辈子除了放羊,哪都没去过,这次来北京了,带三哥好好逛逛。
       逛恭王府时,听讲解员讲富可敌国的和珅,根德想起他名下的那笔巨款,又提起立遗嘱的事,按照他的计划一分为四,一份给春兰,另外三份给三个侄子。春兰冷着脸不搭他的茬儿。出了恭王府大门,兄妹俩在北京的街头上吵了起来。吵过之后,根德让我去劝春兰。春兰却反过来问我,还想不想跟她扯证结婚。我说,想呀,做梦都想。春兰说,那你说我要不要三哥的钱?我说不能要,决不能给别人留下话柄。我转头又跟根德掰这个理,结婚,要钱,春兰只能选其一,我愿意跟春兰结婚,好好照顾她下半辈子。根德一声长叹,说好吧,那就分给他们小哥仨吧。有你这句话,倒比给她钱更让我放心。
       回去时,春兰提出要坐飞机,说借三哥的光,咱们都坐坐飞机。我又是咨询又是打听,最后订了三张飞往省城的飞机票。
        飞机是第二天一早起航的,迎着朝阳缓缓飞升上了蓝天。根德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坐在临窗的座位上,眼睛望着窗外,眼神里满是紧张和兴奋,指着机腹下延绵不进的厚厚云层,说,我觉着我是坐着飞机在放羊。一直愁眉紧锁的春兰被他逗乐了,说放了一辈子羊,你还没放够。
        从省城转车回到家,根德就一直叨念我和春兰的婚事。在他的催促下,我和春兰办了结婚手续。婚礼仪式很简单,在春兰家摆一桌酒菜,根德当我们的证婚人。我和春兰举杯敬三哥。根德也举杯,祝福我们这对“老新人”生活幸福,白头偕老。说到动情处,我们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十一
        张罗完婚事,春兰逼着根德去住院。根德不肯去,坚持立完遗嘱再去医院,他不想留罗乱。
        事不宜迟,我立马打电话联系到市里的一家公证处。春兰要联系三个侄子,根德说,能不能不叫他们回来,跑来跑去麻烦。我又给公证处打电话咨询,公证处说,特殊情况下,继承人可以不到场。
       第二天,两名公证人上门服务,来到根德的出租屋。根德不让春兰在场,说有三多在就行,钱又没你的份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在公证人的见证下,我被根德指定为遗嘱执行人,铺开纸张,在根德的口述中写遗嘱。为了以防万一,我特意打开手机录了音。誊写完毕的遗嘱由公证人员念给根德听,确认无误,根德歪歪扭扭签上名字,按了手印儿。公证人员填表登记后,盖章生效。
       送走公证人员,我和春兰立马把根德送进市里的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连连摇头叹息,时间不多了,准备好后事吧。
       眼见着躺着病床上的根德一天天消瘦,春兰拉着他的手,含泪问道,三哥,想不想侄子?根德闭上眼点点头,泪水顺眼角流下来。春兰说,那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根德又摇头,过后再说吧。
       遵从根德的意愿,直到二十一天后,根德在病床上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春兰才打电话给三个侄子。
       下葬时,春兰又成了主事人,吩咐徐海打灵幡,徐涛抱骨灰盒,徐江摔丧盆子。本是儿子分内的事,三个侄子都默默地照做了。送葬的队伍从殡仪馆出发,一路撒着纸钱,来到烧锅店的后山上。村里的乡亲已经挖开了根德亡妻的坟,阴阳先生将棺材里的遗骨捡拾到准备好的一个空骨灰盒里,把两个骨灰盒摆放在一起。几十年阴阳两隔一对夫妻,就这样在一抔黄土下团聚了。
       送走吊唁的众亲友,我和春兰把三个侄子带到根德生前的出租屋。春兰拿出早就准备好三张银行卡,让我当众宣读遗嘱。我说,还是让三哥自己说吧。我把遗嘱放在桌上,打开手机里的录音,里面传出徐根德沙哑的声音:
        我徐根德放了一辈子羊,没大富大贵过,可也没愁过吃穿,还攒下了一笔小钱,再加上拆迁款,拢共九十多万。我原打算,死后把钱分成四份儿,春兰、徐海、徐江、徐涛,一人一份……
       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有些事你们可能都忘了,可我没忘。我那拆迁的老院子,是祖上留下的,我俩哥成家都是出门单立户,老院子就留给了我。这么说明白了吧,老院子他们也有份儿。哥不在了,还有侄子。我那份儿想给春兰,可她说啥也不要……
        现在,我把这笔钱分成三份儿,徐海、徐江和徐涛,你们哥仨一人一份儿。我知道你们都忙,就不让你们过来了。忙点好,不像你们这个破三叔,一辈子就知道放羊,没啥大出息……希望你们都过得好,好好照顾我那两位老嫂子……
       春兰不要这笔钱,一开始我很难过,也想不通。后来想通了,要那么多钱有啥用?兴许有了钱,春兰就不快乐了,整天想着钱怎么花,花不了,留给谁?反倒麻烦……
        我很高兴,春兰和三多结婚了。有三多照顾春兰,我放心。
        都说我这一辈子命不好,其实我觉着挺好的。老天给了我一个好妹子,照顾了我一辈子。要是有下辈子,我要当个豪横的哥哥,护着她、宠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春兰捂着脸泣不成声。
        三个侄子也都流下了眼泪。
        临别时,三个侄子好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说什么也不拿这笔钱。春兰追出大门,把三张做好标记的银行卡挨个丢进车里,说别忘了密码,都是六个“3”!
        送走三个侄子,春兰问我,你猜三哥的钱是怎么分的?我说,还能咋分,三七三十一呗。春兰说,我去银行查了,徐海分了一半,徐江和徐涛平分了另一半。我点点头,也说得过去,徐海毕竟给三哥当过“儿子”。
       第二天,我和春兰去出租屋,打开那节紫檀色的榆木老柜,收拾根德的遗物。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亡者的衣物都是要在“五七”时烧掉,送到那边去。
        看,这是啥?春兰从一个小木盒里找到一个废弃的老户口本,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我接过来打开,一横一竖的两道折痕像刀割,让破旧发黄纸张几乎断裂。没错,是过子单。黯淡模糊的钢笔字,就是我当年的笔迹。人名上的红手印有些褪色,回旋的指纹却依然清晰可见。
       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我打开手机录音给春兰听,那是根德立遗嘱那天,跟我说的最后一番话:
       三多,你是个好人,就是有点爱添乱。跟你说实话吧,过子单没丢,我一直留着……唉,事儿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人不就这样吗,缺啥想啥。命里没儿子,就想有个儿子,所以才有了当年那档子事。其实也就是个念想儿,想想自己还有个儿子,感觉活着就有奔头了……
       春兰擦了擦眼泪,把过子单小心翼翼折起来,拿起根德生前最爱穿的那件灰夹克,装进贴身的口袋里,嘱咐我说,帮我想着点儿,“五七”时一块儿烧了,让三哥在那边也有个念想儿。

                                        原载《大地文学》2024年冬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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