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沟的赵海生,十五岁那年当了一把代新郎。代替隔壁的堂哥海林,去三十里外的孙家堡子,娶回了堂嫂孙巧玲。
亲事是三年前定好的,媒人是海林的亲姑姑。姑姑婆家就是孙家堡子老孙家的,巧玲是她的远房侄女儿。巧玲从小没了妈,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这孩子手脚勤快,模样周正,对人也知疼知热。海林姑姑打心眼儿里稀罕,便来了个肥水不流外人田,当了大红媒,介绍给了娘家侄儿海林。两家见面相了亲,彼此都中意,就过了一笔彩礼,把亲事定下了。
一晃儿三年过去了,男女双方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年初,海林的父亲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找下村的孙半仙算下了黄道吉日,把婚帖送到女方家。婚期就定在了这年的农历六月十八。接下来粉刷新房,置办结婚物件:带穿衣镜的高低组合柜、燕舞牌双卡录音机、飞鸽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
一切准备停当,婚期也快到了,家里给在城里打工的海林拍电报。可海林回信说,他打工的那家厂子人手紧,生产忙,一时半会儿请不下假来。于是定好的日子只能往后拖。又拖了二十多天,海林父亲等不了了,去了趟城里,总算把海林找回来了,没想到又出了岔子。
海林父亲托人给女方家捎信,说他又去找了孙半仙算了日子,孙半仙说,海林回来的这段时间没啥好日子,不是忌婚嫁,就是和小两口的生辰八字犯冲。可海林已经回来了,而且只请了十天假,婚事又不好一拖再拖了。最后孙半仙给出了破解方法,让海林在家等婚。所谓等婚,就是让新郎官等在家里,找个人替他去娶亲。
婚期改来改去,女方已经有了意见,这下意见更大了,说有女不愁嫁,干脆就等着吧,啥时候日子好再来娶。好在媒人是海林姑姑,在那边好一通说和,巧玲父亲勉强算是同意了。
找谁去娶亲,也是有说道的。用孙半仙的话说,最好是家族中没结过婚的兄弟,最好属龙。十二属中,龙大而贵,什么阵仗都压得住。
海生属龙,又是海林的亲堂弟,正赶上放暑假在家,于是娶亲的任务就落到了他头上。
听说让自己替堂哥去娶亲,海生心里老大的不情愿。众目睽睽之下戴上大红花,扮成新郎官的模样,知道的是替堂哥娶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娶媳妇呢。更让他接受不了的是,他还要把新媳妇背上车——猪八戒才背媳妇呢。
大娘求他,说海生呀,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只有你去娶亲,你海林哥这辈子才能过得好。母亲也说,兄弟里就你属龙,还是亲们近支,你不去谁去。最后父亲一锤定音,说,你大爷家的大喜事,就是咱老赵家的大喜事。你是不是姓赵?这是家里交给你的任务,必须完成。
娶亲已经上升到家族荣誉的高度上,海生只好噘着嘴乖乖妥协了。大娘很高兴,连夜踩着缝纫机,用藏蓝色的涤卡布给海生匝了一身新衣裳。上衣是四个明兜儿的中山装,裤子是直筒裤,穿在身上美气得很。
娶亲那天一大早,两辆大马车从赵家沟出发了。大马车真气派,全是四大套,驾辕的是两匹枣红马,拉前梢的是骡子,骡马的笼头上都系着红绸,脖子上都挂着铜铃,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一辆马车拉着彩礼,另一辆马车拉着娶亲的人,一个是海生,一个是本家能说会道的二婶子。
海生端坐在马车上,腰板拔得溜直,胸前系个大红花,脸蛋上还打了粉。粉是本家一个堂姐给他打的,打得有点重,像个粉墨登场的奶油小生。围观的人群中跳出几个小屁孩,追着马车大喊大叫:
赵海生——新郎官!
娶媳妇——生小孩!
海生又羞又恼,想跳下车去教训他们,却被二婶子牢牢按在车上。二婶子说,让他们喊去吧,他们想当新郎官还当不上呢。
马车出了村,顺着田梗上的土道一路向西走。盛夏时节,田野上的玉米和高粱争相拔节,织起大片大片的青纱帐,在风中发出欢快的喧响。仿佛排列整齐的仪仗队,对他们鼓掌表示欢迎。
海生卸下一身拘谨,头朝前脚朝后躺在车厢里的羊毛毡上,听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响,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懒洋洋飘过的白云,在脑海里一遍遍预演即将到来的场景。
大娘说了,到了女方家,他要替堂哥向女方奉上一笔彩礼,然后敬新娘子的父亲一盅酒,再点一根烟。然后呢,就和二婶子上炕坐席吃点心了。吃点心好呀。海生已经好久没吃到点心了。这样的好事,堂哥咋不亲自来呢?他是不是傻?孙半仙的话也信?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吃完点心,他就要以新郎官的身份,把新娘子接走了。按照当地风俗,新娘子从出娘家门儿到进婆家门,双脚都不能沾地,否则会沾上晦气。他要一步不歇地把新娘子背上车。临行前,大娘还在担心,海生呀,你背动了吗?海生十五岁了,身架子长开了,骨子里已经有了把子力气。他把大娘背起来,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大娘才放了心。可海生心里还是没底,万一紧张了,一个不留神,让新娘子脚落地上,沾上晦气可就麻烦了。
想到新娘子,海生不自觉地笑了。未来的堂嫂他见过。
印象最深的是去年,也是这个时节,他去姑姑家玩,正赶上巧玲来姑姑家借绣花样子。得知他是“那边”来的亲戚,和海林是亲叔伯兄弟,巧玲大大方方叫了他一声表弟,临走时还送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送走巧玲,姑姑跟海生闲聊天,夸巧玲手巧,能干,心地也好。这么好的姑娘,不知多少人惦记呢,要不是她下手早,哪能成就这门好亲事。姑姑还说,海生呀,等你长大了,姑姑也给你找个好媳妇。海生脸涨得通红,说,姑,我还在念书。他感觉姑姑真是操心不见老。
说话间,巧玲又来了,手里拎着个玻璃酒瓶,说家里也没啥好吃的,拿瓶自家酿的醋给表弟喝。醋有什么好喝的?海生接过瓶子,见里面的液体有些浑浊。闻闻,打鼻子酸。抿一口,酸中透甜。海生一口气喝了半瓶。想着未来有一天,巧玲就是自己的嫂子了,他舌头一打滑,竟然冒出了一句“谢谢嫂子”。巧玲脸腾地红了,瞪了他一眼,便不再搭理他,和姑姑拉起了家常。
几天后,海生离开姑姑家,在村口碰见了割猪草的巧玲。巧玲招手把他叫到近前,看看四下无人,立睖着眼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镰刀,狠歹歹地说,以后再敢乱叫,看我不割掉你舌头。吓得海生撒腿就跑,身后却传来巧玲快意的大笑声。
马上进我们赵家门了,我天天喊你嫂子,看你还敢不敢冲我耍威风。想到这,海生忍不住笑出声来。赶车的王老蔫回头看了海生一眼,也噗嗤乐了,说替哥娶媳妇乐成这样,自个娶媳妇得乐成啥样。海生翻着白眼,说我愿意,用你管。二婶子说王老蔫,挺大个人没个正形,逗孩子干啥。又抻了抻海生新衣服上的褶皱,叮嘱他说,到女方家可别这么傻乐,人家把你当成傻柱子,新媳妇就娶不来了。海生翻身坐起,又把架子端起来。父亲说的对,堂哥的喜事就是家族的喜事,他们老赵家就要添丁进口了。这满满的仪式感已经让他意识到,他是在完成一个光荣的使命。
代为娶亲的事,尽管已经事先告知了女方家,然而还是遇到了麻烦。日头升起一竿子高,马车来到孙家堡子,在巧玲家门前停下。挂在门口的鞭炮没响,女方家的亲戚也没有迎上来。巧玲的大哥沉着脸来到马车前,叫他们赶紧回去。回去告诉赵海林,今儿个他不来,甭想把人接走。我妹子是明媒正娶,又不是填房纳妾。什么生辰八字犯冲,我不信那些狗屁说道。
二婶子陪着笑脸,一个劲说好话,巧玲的大哥挡在车前,就是不让下车。堵在门口的孙家人也纷纷指责男方的不是,定好的婚期一拖再拖,已经让他们感觉到怠慢了。好不容易等来了娶亲的,来的却是个小孩伢子,显然是不把他们孙家人放在眼里。还没结婚就这样,日后巧玲过了门,还不得受气挨欺负。就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孙家人不是好惹的。
海生被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吓呆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二婶子看见人群中的海生他姑,仿佛看见了救星,忙不迭喊,姐,姐,你快说句话。
姑姑从人群里走出来,对拦在门口的孙家人说,我是孙家的媳妇,赵家的女儿,按理不该说话,偏了哪边都不好。可我又是做媒的,不说话也不行。我看都别呛呛,只要问一句巧玲,走还是不走。巧玲说走就走。说不走,没二话。就是天上下刀子,海林顶着锅也得来接。
见巧玲的父亲抹身进了屋,海生的心又悬起来,万一巧玲生气了,不走了,那这次娶亲就白来了,他的任务也就完不成了。过了好一会儿,巧玲的父亲才从屋里出来,冲众人说,我家巧玲说了,走。海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打心底感激起巧玲来。他甚至感觉到,巧玲已经是赵家的人了,心已经和他们在一起了。
鞭炮点响了,海生和婶子被簇拥着让进东屋。按照事先安排好的,海生给巧玲的父亲送上彩礼,敬了一盅酒,点了一颗烟,和二婶子上炕坐席吃了点心。
吃完点心,聊了会儿家常,二婶子看了看墙上挂钟的时间,对巧玲父亲说,亲家,时候不早了,新娘子该上车了。众人进了西屋,巧玲一身红衣,跪在炕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眼泪就下来了。二婶子劝慰道,离得又不远,想家就回来看看。顺手推了海生一把,说快背新娘子上车。巧玲大哥走上前,说还是我来吧,他还是个孩子。刚刚巧玲大哥拦着不让下车,海生心里就憋着气,这下更感觉受到了侮辱,他身子一用力,把巧玲大哥扛到一旁,岔开马步往炕前一站,说,来吧嫂子,我背你上车。
巧玲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海生的背。她真怕海生把她掉到地上,紧紧搂着海生的脖子,两条腿几乎要盘到海生腰上。海生身子前倾,岔开腿一步一顿向外走。迈门槛,出屋门,迈门槛,出院门,每一步都走得稳健有力。
海生。巧玲伏在海生耳边悄悄嘱咐他,一会儿再回去一趟,去外屋水缸后头的案板上,把那个蒙着红布的玻璃坛子搬到车上来。海生把巧玲背到马车上,转身又往回跑,抱着玻璃坛子往外走。半坛子里的液体汩汩地晃动着,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味。
依依不舍的送别中,娶亲队伍离开了孙家堡子。回去多了一辆娘家送亲的马车,姑姑、婶子和女方家亲友都坐在这辆车上,一路说说笑笑拉着家常。拉嫁妆的马车留下了四盒礼,其他彩礼又都拉了回来,外加女方陪送的嫁妆。作为娶亲的主角,海生和新娘子坐了头车,叮叮当当走在最前头。
出了村子,穿过一片树林,巧玲放松下来,掏出随身携带胭脂盒,修补脸上的泪痕。海生一眼一眼地偷瞟着巧玲,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在心里统统过了一遍,不是高了就是矮了,不是胖了就是瘦了。比来比去,还是巧玲最好看。海林哥真是好福气。
见海生傻呆呆的样子,巧玲绷不住笑了。海生以为巧玲猜到了他的心思,脸不由一热。巧玲把胭脂盒上的小镜子往海生面前一照,说瞧你的五花脸儿。海生对着小镜子瞄了一眼,搽的粉已经让汗水冲花了,粉脸变成了大花脸。巧玲递给他一个手帕,让他把脸擦净,端详一番说,这才像个样子。
想起刚刚过去的风波,海生问巧玲,我哥没来,你没生气吧。巧玲说,你不是来了吗。海生说,都是我大爷大娘迷信。接着说起下村的孙半仙,算卦有时灵,有时不灵。邻村有个女的怀了二胎,想要个儿子,去找孙半仙。孙半仙说是个女孩,女的去打了胎,结果却是个男孩。那家男人去找孙半仙,给他一顿好打,硬是打掉了两颗门牙。巧玲瞥了一眼赶车的王老蔫,捂着嘴一阵偷笑,说管他迷不迷信,管我好的,我都信。海生说,亏你想得开,要不我就完不成任务了。巧玲问啥任务。海生说,替我哥娶你进门呀。巧玲一脸认真地看着海生,说真看不出,你个小孩崽子,倒挺有心劲。海生最烦别人说他是小孩子,气哼哼道,我十五了,十五岁是少年,懂不懂。巧玲笑了,说好好好,你是少年,你是小男子汉。
说来说去,说到了闹洞房。海生说,他们村闹洞房闹得可凶了。巧玲说,闹就闹吧,到哪的山,唱哪的歌。海生说,你不知道,那些人闹起来没轻没重。去年村里有个结婚的,闹洞房把新娘子都闹哭了。巧玲撇撇嘴,说我可没那么娇气。海生哼了一声,等着瞧吧,到时候够你受的。
巧玲问海生,晚上你也去闹洞房吗?海生说,我才不去呢。巧玲说,你还是来吧。海生说,我不跟你闹。巧玲说,不是让你闹,是让你保护我。你看你,代替你哥把我娶进门,是不是就该保护我。海生说,这也是任务?巧玲一脸严肃地说,当然了。海生沉吟半晌,说好吧,保证完成任务。随即握紧双拳拉开架势,嘴里念念有词,谁敢欺负你,我左拳打他个乌眼青,右拳打他个狗啃泥。巧玲抿着嘴笑,说看把你能耐的。
临近晌午,娶亲的马车回到了赵家沟。喇叭吹,鞭炮响。海生把巧玲背进新房,放在炕上坐福,又为新房挂了门帘。堂嫂招手把海生叫到近前,递给他一个红纸包,里面是两张崭新的十元纸币。海生说什么也不要。巧玲说,拿着吧,奖励你的,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婚宴摆在宽敞的大院子里,是一拨儿接一拨儿的流水席。作为娶亲的功臣,海生和本家几个叔叔大爷坐在一起,吃头拨席。叔叔大爷们说,海生已经已经长大了,过不了几年也该娶媳妇了,得学着喝酒。海生没喝过酒,听他们这么说,便端起了酒盅。二锅头入口辛辣,食管里蹿起一条火龙。几盅喝下去,辣味消失了,感觉身子热烘烘的,脑袋晕乎乎的,像驾了云。海生越喝越高兴,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直到醉倒在酒桌上。
昏沉沉一觉醒来,海生发现躺在隔壁自家炕上,胃里火烧火燎的,便扯着嗓子喊渴。母亲拿着个酒瓶子进了屋,说,这是你海林嫂子送来的,让你喝点儿醒醒酒。海生晃着脑袋说,打死我也不喝酒了。母亲说,不是酒,是醋。海生这才想起搬到车上的醋坛子,舌尖遂泛起了记忆中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接过瓶子一扬脖儿,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肚子里的火浇灭了,浑身也舒坦了。
海生晃晃悠悠出了门,扒着墙头朝隔壁大娘家看。已是掌灯时分,宾客已经散去,西厢房的新房里正在闹洞房。橘红色的灯光映着玻璃窗上的大红“囍”字,晃动着好多人影,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的声浪。
海生晃了晃迷瞪瞪的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翻过墙头冲进新房。两间一明的大屋里,挤满了村里的年轻人。这伙儿初谙男女之事的小生棒子,个个都憋足了劲儿,他们要通过洞房夜的狂欢,来发泄无处释放的激情和冲动。
海生扁着身子往里挤,终于挤到了里圈。一枚青涩的沙果悬吊在半空中,钟摆一样晃来晃去。堂哥和堂嫂面对面站着,抻着脖子瞪着眼,身子跟着沙果晃来晃去。他们要叼住沙果,一人一半把它吃掉。两张翘起的嘴巴刚接近目标,两边的人一推一搡,沙果没叼到,俩人来了个嘴啃嘴,人群又爆起一阵哄笑。海生在一旁干着急,堂哥堂嫂伸脖子,他也伸脖子,堂哥堂嫂翘嘴,他也翘嘴。直到堂哥堂嫂叼住了沙果,嘴对嘴吃掉了,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节目是专门难为新娘子的。堂哥站在人群里不能作声,堂嫂要蒙上了双眼,在人群中摸到堂哥,如果摸错了人,反过来就要被对方摸一下。堂嫂摸了哪儿,对方就要摸她哪儿。在人群的包围下,堂嫂脸上蒙了一层厚毛巾,像只迷路的羔羊,原地转来转去。海生终于帮上了忙,在一旁大喊大叫,往左,往前,再往右。堂嫂双手便像长了一双眼睛,向堂哥摸去。刚要靠近堂哥,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插过来,把堂哥挤到身后,对着堂嫂挺起胸脯。海生大声尖叫,不要摸。堂嫂赶忙缩回手。有人往外推海生,说他搞破坏,应该把他赶出去。海生就是不出去,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屁股挨了好几脚,他也无暇理会。在他的提醒下,堂嫂挓挲着双手在人群里转来转去,最终摸到了堂哥。
闹够了洞房,众人又让堂嫂挨个儿点了烟,才都起身离去。海生也离开了,踩着一地月光晃晃悠悠往村外走,不时抬头看一眼夜空中那枚即将圆满的月亮,咧着嘴偷笑。他还兴奋着,兴奋得不想回家睡觉。回想这一天的经历,他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一个美妙而神奇的梦境。
结完婚,海林在家待了一周,便回了城里的工厂。初为人妇的巧玲很快就适应了新角色,和在娘家一样,洗衣做饭,喂鸡喂猪,起早贪晚打理家务。给人的感觉,海林娶回来的不是个新媳妇,倒像是老赵家原本就有这样一个女儿。
转眼秋天到了,巧玲跟公婆下地收秋,割谷子、割高粱、擗苞米、赶大车、打场、碾谷,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村里人无不赞叹,老赵家的海林,上辈子真是烧了一搂粗的高香,娶了个这么能干的好媳妇。
更让人惊叹的是,巧玲还会扬场,那可是老庄稼把式才使得好的。一把木锨,把脱穗的谷子扬向空中,饱满的谷粒落下来,尘土和碎芒壳借着风力飞走了。这番操作看着不难,难的是对风力的掌握。风大了要扬得低一些,不然谷粒会被风刮跑了。风小了要扬得高一些,否则尘土和碎壳飞不出去。
巧玲扬场的姿势也好看。前腿微屈,后腿绷直,倾身用木锨搓起谷子,前手抬,后手压,扭腰发力,双臂上扬,身子往前一送,往后一撤,一木锨谷子便扬了出去。高一锨,低一锨,快一锨,慢一锨,巧玲扬起的每一锨,对风的感觉都恰到好处。饱满的谷粒密如雨点儿,在半空中散成个扇子面儿,刷剌剌倾泻而下,在地上渐渐堆成一座金色的小山。
正赶上周末放假回家,海生站在打谷场上看巧玲扬场。海生看呆了,傻愣了半天,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说要是举办个扬场比赛就好了,嫂子你准能拿第一。
海生在二十多里外的乡中学寄宿,每到周六的晚上,才骑着自行车赶回来,拿小米,拿咸菜,补充一周的口粮。每次回来,海生都要趴墙头,探头探脑朝西厢房张望。过不了多久,西厢房屋门一响,巧玲拎着一个酒瓶子走出来,里面装着她酿的醋。那个从娘家带领的大玻璃坛子,能装十几斤水。隔段时间,巧玲就会往里面加点酒,加点白糖,再加些淡茶水。让白糖水变酸的,是浮游在里面的一朵白色的云状物,巧玲管它叫“醋蛾儿”。自那次醉酒,海生就恋上了这口,不喝就馋得流口水。
谢谢嫂子。海生接过瓶子,吐着舌头做鬼脸。
馋猫。巧玲瞪了他一眼,看看四下无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飞快地塞给他。里面或是一张粘饼子,或是一个烤地瓜。
总白吃白拿人家的,咱也学着做一做。海生爹也尝过巧玲做的醋,感觉味道确实不错。
没生那双巧手哟。海生妈感叹。她问过配方,还要了一小朵“醋蛾儿”回来养。“醋蛾儿”养死了,一坛醋变成了酸泔水。
时间长了,总归有些不好意思,海生妈去下村供销社买东西,顺便买了二斤白糖送过去。
都是一家人。一瓶子醋水,不值钱,随便喝。巧玲说啥也不要。推来让去,最后还是海林妈接了,却责怪海生妈太外道。
初三毕业,海生没考上高中,便不再念书了。他准备在家待半年,第二年开春,跟堂哥海林去城里打工。
在家闲得无聊,海生没事便趴在墙头上,看堂嫂屋里屋外地走,打狗撵鸡地忙。偶尔闲下来,堂嫂便靠到墙根,跟他聊天。
巧玲劝他应该再复读一年,加把劲儿,没准就考上了呢。海生说不念了,再念也是白费蜡。反过来倒劝巧玲,过了年也跟堂哥出去打工吧。村里好多年轻人结了婚,就带着媳妇一起出去打工了。巧玲说,你哥不同意。海生问为啥。巧玲说,家里这么多地要种,你大爷大娘忙不过来。海生说,忙不过来可以包出去呀。
巧玲就苦笑,不再说什么,抹身回了西厢房。
过完年,海生跟堂哥进了城里的工厂。那是一家生产塑料管材的厂子,堂哥在这里已经熬成了带班的小头头。他把海生安排进冷却车间,当了学徒工。
进厂不到两个月,海生就听到了风声,说堂哥在外面有女朋友。海生不信,但留了心。他发现堂哥一到休班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海生开始暗地里跟踪堂哥,见堂哥走进厂外的一栋住宅楼,再出来时,胳膊上挎了一个穿高跟鞋、烫卷发的年轻女子。
海生脑袋里轰的一声,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堂哥常年不回家,还不让堂嫂跟他出来打工。想到巧玲守在家中那孤零零的身影,海生感到一阵锥心的难过。
海生把堂哥堵在工厂外的马路旁。堂哥知道瞒不下去了,只好乖乖承认。
你说,我嫂子她哪里不好?哪里对不起你?海生愤怒得两眼冒火。
堂哥苦笑着摇头,你嫂子哪里都好,哪里都对得起我。可是我俩没感情呀。
堂哥说,海生呀,跟你实话实说吧,我跟你嫂子定亲时,就没咋看中她,初中都没念完,没文化。可咱姑把巧玲夸得像朵花,你大爷大娘又非要定这个亲。也怨我自己,当时岁数小,不懂事。
堂哥说,后来我就后悔了,想退掉这门亲事。可你大爷大娘说啥也不同意,你大娘还拿喝农药威胁我,你说我能有啥办法。
堂哥说,这下你该明白,当初婚期为什么一拖再拖了吧,娶亲那天为什么找你代替了吧。什么八字犯冲呀,等婚呀,都是扯淡,是我打心眼里就不愿意。我就是这场包办婚姻的牺牲品。
堂哥说,我也知道,你嫂子人不错,在家里这些年,辛辛苦苦不容易。我也想过,没感情就没感情吧,凑合着过吧,怎么不是一辈子。所以前几年,我在外面从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堂哥说,我和你后来这个嫂子,是一年前认识的。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这样,想勉强也勉强不了,想控制又控制不住。到现在我也没敢告诉她,我在老家已经成了家。
海生又气又急,劝堂哥,听我的,跟这个女的赶快分了,把嫂子带到城里来。我保证,一辈子都不说出去。
堂哥说,分不了了,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都三个月了。我已经想好了,过几天就回家,跟你嫂子办离婚。
泪水瞬间模糊了海生的双眼,他哽咽着喊,赵海林,你要是离婚,我就没你这个哥啦!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海林知道不能再等了,立马回了趟老家,和巧玲摊了牌。最开始,父母还要杀要剐地逼他回心转意,当听说城里的女人已经怀了孕,而巧玲到现在还没生个孩子,只能唉声叹气地接受了现实。
面对突如其来的婚变,巧玲倒显得很冷静,一没哭二没闹,和海林去乡里办了离婚手续,背着个小包裹离开了赵家沟。留在赵家的那坛醋,“醋蛾儿”渐渐萎缩发黄,没过多久就死掉了。捧着一坛坏掉的醋,海林的母亲落泪了。
海生恨死了堂哥,他去了另外一个城市,进了一家纸板厂。过年回家时,隔壁堂哥也回来了,带着那个女人,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海生不再趴墙头,也不过去串门了,过完破五就匆匆离开了家。西厢房窗户新贴的大红囍字,灼得他眼疼。女人的笑声,孩子的哭声,让他心生烦躁。
纸板厂里多女工。海生进厂没多久,一个叫晓彤的女孩就向他展开了攻势,约他出去玩,带他去看录像,还主动献上热吻。海生很快就缴械投降了。经过大半年相处,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他们打算过年时回老家,见了双方父母,就把亲事定下来。
说到定亲,海生忽然想起巧玲,一时心有所感,便和晓彤说起当年替堂哥娶亲的事。
你竟然当过新郎。晓彤惊诧地瞪大眼睛。
是代替新郎,简称代新郎。海生说。
代新郎也是新郎。晓彤佯装嗔怪地笑道,过年回你老家,我得找堂嫂说道说道,她这是抢了我的先。
可惜见不到了,堂哥和堂嫂离婚了。海生一声长叹,骂堂哥是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金镶玉。后娶的那个女的,连巧玲的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遂又说起巧玲的好,人能干,长得好看,心眼好,还会酿醋。那醋酸酸甜甜的,他喝了好几年,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
晓彤表情突然凝重起来,说,海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在你心里,我和你那个叫巧玲的前堂嫂,谁好。海生说,都好。晓彤说,这叫什么话,到底哪个更好。海生说,你有你的好,她有她的好。晓彤有点生气了,我就让你选一个。海生也急了,你这个人真是的,和一个不相干的人比来比去,有意思吗?
晓彤哑然半晌,说赵海生,咱俩分了吧。海生问为啥?晓彤说,问你自己。
那一夜,海生失眠了……
多年以后,我和海生成了好朋友,好到经常去他家喝酒。每每讲起陈年往事,海生总会说起那一夜。海生说,那一夜对他至关重要。他打心眼里感激那个叫晓彤的女孩,是她旁敲侧击的追问,让他想了一夜,终于想了个通透。原来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的形象。这形象美好而又模糊,在一次次的扪心自问中,渐渐变得明晰可感。在过去,她是某个像巧玲一样的女人。而在那一夜,确凿无疑,她就是巧玲。而他对巧玲的情感,随着堂哥的婚变,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就在那一夜,他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和巧玲在一起。
第二天,海生便离开工厂,坐上了回老家的客车。海生没有回家,而是去孙家堡子找姑姑,见了姑姑单刀直入,说姑,你当年不是说,要给我找个好媳妇吗。我现在长大了。这个好媳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巧玲。姑姑惊诧不解,自是一番苦口婆心地规劝,见海生心意已决,只好找来巧玲。巧玲也是惊愕,继而拒绝,然而最终还是被海生打动了。当海生父母那边得到消息时,海生已经带着比他大六岁的巧玲,远走高飞了。
所有孙家堡子的人,都记得海生带着巧玲离开时的情景:在众人瞩目下,海生背着巧玲出了家门,上了一辆马车。马车由巧玲大哥赶着,一路响着铃铛,走了十几里的山路,来到一条乡村公路上。后来,海生就背着巧玲,登上了一辆通往城里的小客车。自始至终,巧玲的双脚都没有落地。
曾经的叔嫂关系,悬殊的年龄差距,这种事放在当年,也算是惊世骇俗了。诚如海生所说,他和巧玲的结合,无异于在他老家丢下一颗深水炸弹,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众说纷纭,其中不乏好事者的胡猜乱想和飞短流长。好在岁月的车轮从未停止转动,载着我们来到眼下这个参差多态的时代,一切都已见怪不怪。
感慨之余,我跟海生开玩笑说,你这是“想了一夜,幸福一生”呀。虽是酒话,却所言非虚。认识海生和巧玲二十多年了,两口子相濡以沫,在燕城一路摸爬滚打,最终赢得了他们想要的生活。一双儿女也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各自成家立业了。
所以嘛,缘分天注定。我这辈子就当了一回新郎,在十五岁那年,没想到娶的还真就是自己的女人。海生醉眼蒙眬地笑着。
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就是馋我做的这口醋。说这话时,巧玲和往常一样,端上来两大杯醋,温柔的笑意在眼角的鱼尾纹里盈盈绽放。
每次微醺,我和海生都会喝一杯巧玲酿的醋。这东西看着浑浊,入口却酸甜生津,醒酒又养胃。从认识他们起,那个酿醋的大玻璃坛子,就摆在厨房的台面上。经年累月,里面那朵云絮状“醋蛾儿”,如今已经长成触之可感的舌状物。乳黄色,半透明,像一块包浆的老玉。
然而我从未告诉过他们,那种被他们称之为“醋蛾儿”东西,其实是一种发酵后的菌膜,学名叫“红茶菌”。
叫“醋蛾儿”多好呀。蛾曾为虫,囚于茧中,历经漫长的蛹化和艰难的蜕变,生出一双美丽的翅膀。一生不息不倦,逐光而飞,怀着对美好的向往……
原载《鸭绿江》2025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