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兰奶奶的死讯带回来的,是我们村儿最勤快的女人秀姑。
那个夏天雨水勤,山林里蘑菇疯长。天蒙蒙亮,秀姑去山里的黑松林捡蘑菇,太阳刚冒红,就捡了满满一筐。回来时路过后山坡上兰奶奶的小土屋,秀姑口渴难耐,嘴里喊着兰奶奶,径直推门进了屋。见兰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上身斜襟青布衫,下身青布裤子打着绑腿,脚上穿着千层底儿青布鞋。秀姑以为兰奶奶睡着了,凑到近前推了推,又摸了摸,掩着嘴巴退出门,随即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嚎叫,撒腿往山下狂奔。在她拉汽笛般的叫喊声中,兰奶奶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庄。
不一会儿,村前的大柳树下就聚满了人,大家窃窃私语着,不时抻脖子向村东头的沟口瞭望。似乎在一遍遍确认,那拄着拐棍儿的苍老身影,从此再也不会出现了。
队长田方来了,招呼大伙儿跟他走。兰奶奶孤寡一人,是村里的五保户。她的死自然就成了村里的事,大家的事。
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一行人沿着废弃的村道向沟里走。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在队伍后边,在大人们的呵斥和驱赶下,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怎么说呢,死亡对于我们来说,是恐惧的。恐惧之余呢,又有那么点儿好奇。
越往沟里走,两旁的山就越高,把一条沟挤得七扭八歪,愈发显得深邃幽长。伏在沟底的老村道好久没人走了,车辙间长出的荒草,宛如一条绿色的巨蟒,蜿蜒着爬向山里。沿途随处可见的旧房窠子,有的还伫立着,有的已经坍塌了,像一口没拔掉的蛀牙。
怎么说呢,自打包产到户,日子越来越好,房子也就越盖越新,我们这个村子便像长了脚,也就十多年光景,从深沟里走了出去,汇聚在沟口外的乡村公路旁。村子呢,还叫三道沟,可它确切已经不在沟里了。
兰奶奶家原本就游离于村子之外,这下离村子更远了。三间矮趴趴的小土屋,在山坡上孑然而立,像一枚被遗弃的棋子。兰奶奶的儿子宝山在世时,村里人经常光顾小土屋,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后来宝山死了,田方专门去找过兰奶奶,劝她也搬到山外去。乡里乡亲住得近了,彼此也有个照应。房子的事也不用她操心,生产队有的是成材的树,伐下来当檩木,乡亲们帮把手,也就盖起来了。兰奶奶却一口回绝了,说搬出去有啥好,好好的村子,风水搬没了,人心也坏了。这话听着有点儿含沙射影了,人们就劝田方别再管她的闲事,羊肉贴不到狗身上,终究是个外来户,隔着心呢。
兰奶奶到底是哪儿的人,村里人至今也不甚清楚。听老人们讲,她是闹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逃荒来到我们村的。怀抱两岁大的儿子,身后跟着一条大黑狗,在最沟里的后山坡上搭了个窝棚,开了两片荒地,住下来就再也不走了。问她的来路,只知道她大名叫宋玉兰,来自一个叫二节梁的地方,那里饥荒闹得更厉害,男人连病带饿,死了。再问,便闭口不答了。当时的生产队长是田方的父亲,见母子俩可怜,便动议村里人接纳了他们,让兰奶奶入社劳动挣工分儿,秋后自然有她家的那份口粮。后来来了运动,有人想查一查她的底细,被田方父亲制止了,说孤儿寡母,逃荒来的,能有什么背景。于是人们便不再去刨根问底,最终也不知道那个叫二节梁的地方到底在哪儿。这也得益于我们这个村庄,隐于深山,远离尘嚣,几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跟形势也总是慢好几拍。再大的运动到了我们这儿,也都成了余波。
身为外来户,兰奶奶倒也懂得分寸。生产队分派活儿,苦点儿累点儿从无怨言,再大的好处也不争不抢,和人相处也是不即不离。可是细品,还是隔着一层。就像浮在水面的一滴油,热了便融进去,凉一凉,便游离出来。那时兰奶奶还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模样也周正,村里的几个单身汉都动过她的心思。有人托媒人上门撮合,被兰奶奶婉拒了,说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是想把儿子养大成人。有个单身汉不信邪,半夜去扒她的门,被大黑狗撵得满山跑。大黑狗也随了主人,性格孤僻,从不和村里的狗纠缠,饿急了就跑山里逮兔子,久而久之就有了狼性。
人群上了北山坡,在小土屋前停下,隔着木栅栏向院里张望。小土屋泥皮剥落,茅草盖顶,像个披着蓑衣的耄耋老者。屋前的小菜园里,菜畦子打得整整齐齐,各样青菜生机盎然地绿着。木栅栏围成的院墙上,丝蔓缠绕,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蝴蝶和蜜蜂似乎嗅不到死亡的气息,在花间欢快地飞来飞去。
田方进屋看了看,皱着眉头走出来,摇摇头说,真的走了。天头这么热,放不得,准备准备下葬吧。
几个胆子大的女人们先进了屋,给兰奶奶洗脸,净身,穿衣。我们村的老人,活着时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了,做好的棺材停在仓房里,隔几年用油漆刷一遍。装老衣服也是提前做好的,每年三伏天都拿出来晾晒一番。兰奶奶生前为自己准备好了装老衣服,却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田方正为难,人群里的田三老汉说话了,用我的吧,我这把老骨头,一年半载还死不了。田方冲田三老汉点点头,说三叔您放心,过后我找人给您做口崖柏木的。随后差人去田三老汉家抬棺材,又打发两个腿脚快的年轻人去买祭品和香裱烧纸。
等棺椁的空当儿,人们注意到了土屋后边土坎上那口裸露的地窖,话题就转到兰奶奶的儿子宝山身上,说宝山要是活着,今年多大了?三十五了。早该当爹了。
算起来,宝山死的时候,我们这茬儿孩子刚出生。所以宝山对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个遥远的传说。
听老人们讲,宝山从小胆子就大、性子就野,整日满山架岭地跑,掏鸟窝、挖野蜂、抓草蛇,淘得没边儿。每当炊烟升起的黄昏,村庄上空就会响起兰奶奶牵肠挂肚的呼喊,宝山哎,宝——山,你个还大愿的。要是别人家的孩子,爹娘老子早就武力伺候了,轻则笤帚疙瘩,重则皮鞭子,杀杀你的野性。或许是没了父亲的缘故,兰奶奶除了骂儿子几句“还大愿的”,从不动他一个手指头。有人劝她,小树不修不直溜儿,这孩子得管。兰奶奶却不以为然,说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所以来人们一致认为,宝山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惹出祸端,丢了命,都是兰奶奶惯的。
包产到户的时候,宝山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也不安心在家种地,整天往外面跑,地里的庄稼活儿都丢给了兰奶奶。人们就感叹说,瞧瞧吧,惯子如杀子,到底让他妈惯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直到有一次,和宝山拜过把子的赵青无意说漏了嘴,人们才知道看走眼了。宝山这家伙,表面看着无所事事,背地里竟然在外面贩私,倒粮票、倒布票,什么紧俏倒什么。这是什么行为?投机倒把嘛。有人要去举报他,被田方制止了。田方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都啥年月了还搞那一套。他贩他的私,你种你的地,井水不犯河水。
后来,田方在村口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宝山,说,你小子能耐大了。宝山陪笑说,整天瞎逛,算啥能耐。田方说,甭打马虎眼,跟你说点儿正事。你也知道,村里日子好过了,可买点儿啥东西忒费劲。你在外面有门路,能不能带点儿回来。搂草打兔子,捎带脚儿的事儿。宝山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擎好吧。
于是宝山再回来,肩上就多了个鼓囊囊的大提包,拉开拉链,里面塞满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紧俏货。质量不比供销社的差,价格却便宜好多。从那以后,宝山就成了村里的“采购员”,山坡上的小土屋就成了销售点儿。每次宝山回来,村里人便纷涌而至,各取所需,或赊或买,或以物易物。遇到讨价还价的,守在一旁的兰奶奶就为儿子抱不平,捎脚儿带回来的,不沾你们一分,还让他亏老本儿。宝山也会作出一脸的痛苦状,最后总是手一挥,乡里乡亲的,亏就亏了,拿走!可买的人却不这样认为,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亏了还卖?想来还是赚了。
那几年,宝山的提包就像魔术师手中的百宝囊,不断翻着新花样,频频为大山里的人们带来意外的惊喜。孩子们很早就吃到了乳酪和面包,缺奶水的婴儿吃上了奶粉,爱美的女人穿上了丝绸,喜欢摆阔的男人戴上了手表,田方也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望远镜。就连一向节俭的田三老汉,也从宝山那里买了一顶皮棉帽子。人们当面管宝山叫“二道贩子”,背地里叫他“投机倒把分子”,宝山则自诩为“倒爷”。说起来,宝山算是我们村第一个搞活经济的人。如果活到现在,以他那灵光的脑袋,早就发家致富了。
宝山越倒越大,装货的提包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开始骑着自行车游走于周边的村落。这回轮到田方担心了,劝宝山悠着点儿,可别出了事。宝山说,能出什么事。田方说,你懂我的意思,别拽着葫芦起了瓢。宝山说放心,我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可最终还是出了事。这话说过不到两年,突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伙儿戴大盖帽的警察,悄悄摸到后山,包围了宝山家。他们没有抓到宝山,却在宝山家里查抄出了几十块“袁大头”。这时人们这才知道,宝山背地里不但倒粮票,还倒卖银元。提包里兜售的日用品,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
也是从那时起,宝山就人间蒸发了。公安局的人来过好几次,问村里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审问兰奶奶,也是一问三不知。那些年,宝山的足迹遍布东北三省和蒙东,人们都以为他在外面避风头。直到三年后,警察突然又进了村,在菜窖里抓到了宝山。
我们这边的菜窖都是挖在地下,掘井一样向下挖三五米,再横向挖出一个屋子样的空间,用来存储萝卜、土豆和大白菜。兰奶奶家除了这样一口菜窖,还有一口窖挖在房后的土坎上,有点像陕北的窑洞。窖口常年堆着一垛干草。要不是宝山被抓,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兰奶奶家有这样一口窖,更想不到宝山一直就藏在这里。
抓宝山那天,好多人都去了现场,亲眼目睹了那剑拔弩张的场面。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兰奶奶家团团围住,推开虚掩的干草垛,露出一扇紧闭的窖门。警察向里面喊话,不一会儿,窖门向外推开了。宝山从里面走出来,须发蓬乱像个野人,脸色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望着扬长而去的警车,兰奶奶瘫坐在地上,嘴里迸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谁?到底是谁?丧尽天良啊!
到底有没有人告密?告密者到底是谁?自始至终是个谜。每每谈及此事,村庄上空便升起一片猜疑的阴霾。
宝山犯投机倒把罪和倒卖文物罪,被判了三年刑,半年后病死在狱中。村民们纷纷叹惜,也想不通,又不是杀人放火,为什么要藏呢?地窖里藏三年,连点儿阳光都照不到,和蹲三年牢有什么两样。好好的身体藏亏了,最终死在了狱中。这也许就是命吧。
那时我们村还实行土葬,宝山回来的却是一盒骨灰。埋葬了宝山,兰奶奶大病一场,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那段日子,村里的女人轮流去照顾她,命是熬过来了,精气神儿却没了,人也变得阴郁沉默了。走路佝偻着腰,手里多了根枣木拐棍儿。见人也不打招呼,打招呼她也不应。等人走过去了,她却突然驻足转身,目光凛凛地盯着人的后背,看得人心里发毛。
想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没了依靠,田方向村上打报告,给兰奶奶申请了五保。兰奶奶却丝毫不领情,说,我老太太逃过荒、要过饭,这辈子吃够了下眼食,不想再吃了。下眼食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土语,意思就是靠别人施舍过日子。
田方知道,宝山死了,兰奶奶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便不再跟她理论,依然按五保户的标准,把她该得的钱粮物记到村里的大账上。背地里说,她无儿无靠,总有老了干不动那一天吧,我就不信她不吃这个五保。
直到有一天,兰奶奶拄着拐棍儿来到村里,敲响了田方家的大门,田方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田队长记得吧?你还短我家两块钱。兰奶奶说话很硬气。
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田方懵了。
望远镜,宝山卖给你的,十五块五,你给了十四。手电筒三块五,你给了三块。兰奶奶掰着手指,嘴里叨叨咕咕。
田方犹疑了半晌,回屋给兰奶奶拿了两块钱。事后对村里人说,当年他从宝山手里买手电筒和望远镜时,宝山的确要价十九块,讨价还价后,他花了十七块。这怎么算是欠呢。给她两块钱,是不想伤了乡亲的面子。
离开田方家,兰奶奶又走了两家,拢共讨到手八元五角钱,转头去了临村的供销社,买了盐和红糖,外带二斤炉果,拄着拐棍儿回了山里。
这时村里人才意识到,当年大家都没少在宝山那儿买东西,或多或少都赊过账。有些人用急,甚至还从宝山手里借过钱。更尴尬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从那以后,兰奶奶隔三差五就进村讨一次账。有时走了三两家,才讨回几元钱。有时只走了一家,便讨回十几元。讨来的欠款,也就成了维持她日常花销的主要进项。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村东头的沟口,村里人就都紧张起来。不知道谁家的门,又要被敲响了。
无论赊账还是借钱,当年都经宝山之手,兰奶奶大多不在场,她怎么会知道呢。想必躲在地窖里的那段日子,宝山已经预料到自己命运未卜,万一母亲日后有难处,也好有个接济,于是就把外面的欠款,一笔一笔地悉数说给母亲听。这也让人们对死去的宝山有了新的认识,看着阔绰大方,实则心细得很。当母亲的也没白疼这个儿子,人都死了,还留下一笔钱。
可就算是这样,她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村里上百户人家,零零散散的欠账多如牛毛。兰奶奶每讨一笔都不会出错,何年何月何日,谁家买的什么东西,欠多少,赊多少,都摆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难不成宝山给她留下一本账?可大家又都知道,兰奶奶根本不识字。当年生产队分粮食,她总是拿个小印章,领完粮食盖个章。 有一次印章找不见了,会计抓着她的手,才歪歪扭扭签下了她的名字。
众说纷纭中,田三老汉的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田三老汉和几个老人聚在村口,说起村里当年发生过的一次大洪水,愣是想不起到底是哪一年了。刚好兰奶奶路过,插嘴说是六三年,也就是她抱着宝山来到三道沟的第三个年头,具体的日子是农历的七月二十八,大雨瓢泼似的下了一天一夜,河道窜起的水头有一房高,低洼地的庄稼都被抹平了,还冲走了生产队的一头小牛犊子和十二只大绵羊。当时一说一过,也没人在意。经田三老汉这么一解释,大家普遍认为,兰奶奶这是天生的,天生有个好记性。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让人家堵上门儿来要钱,脸上总是不好看,于是有人主动上门还钱。可兰奶奶偏偏又不收,说眼下我不用钱,放手里丢了咋办。还是放你们那儿存着吧,不要利钱。这样一来,反而叫人心里不踏实了,谁知道她啥时候找上门来,万一赶上手头没钱,岂不更难堪。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村的人都养成了记账的习惯。你借我家一斤黄豆,我借他家二斤小米,都一笔一笔记上。有一次,我爸从我爷爷那里拿了二十块钱,叫我记到一个专用的小本本上,说,把上个月你爷爷借咱家的五块钱划掉,还欠他十五块。我爷爷知道后气得大骂,跟我算账,那就好好算算。从生你养你到现在,你欠我多少。我爸脸上陪着笑,说不用算,到啥时候都是我欠您的。
棺椁抬上来,阴阳先生赵老蔫也气喘吁吁赶来了,肩上扛着引灵幡,怀里端着丧盆子,盆里装着长明灯和五谷囤。田方皱起眉头,摔丧盆、打引灵幡、扛棺头,都是后辈的儿孙的事。特别是扛棺头,扛一次压运三年。兰奶奶没后人,连个亲戚也没有,谁愿意当这个孝子贤孙。见田方有些为难,赵老蔫说,死者为大,过场不能落。实在没人咱俩来,谁让你是队长呢。
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是村里的单身汉许全,说丧盆子我摔,棺头我扛。赵青也从人群里走出来,说我打幡儿。田方冲他俩竖起大拇指,到底是把兄弟,宝山和你俩头没白磕。许全和赵青跟宝山从小玩儿到大,又拜过把子,就算是兰奶奶至亲至近的人了。
女人们为兰奶奶穿好了衣服,男人们进了屋,上面拉着遮光的被单,下面托着褥子,把兰奶奶抬出来,慢慢放进打开的棺椁里。赵老蔫上前,给兰奶奶正了身,嘴里含了铜钱,用银针在兰奶奶的手脚和五官上虚晃着点来点去,嘴里念念有词,给亡者开了光。合上棺椁,众人轮番上前烧纸祭奠。
起灵啦!随着赵老蔫一声喊,许全跪下来,把顶在头上的瓦盆“啪”地摔碎在地上,对着棺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十六个壮年汉子齐声吆喝,杠子上肩,稳稳地抬起棺椁。许全用后背扛住棺头,一路走一路喊,老人家,慢慢走,一路走好。喊着喊着便哭起来,老人家,对不住了,这辈子欠您的,下辈子还。
许全的哭声,不免让人想起两年前,他和兰奶奶发生的那次争吵。
那是个秋末冬初的午后,秋收过去了,接下来是漫长的冬闲。一伙闲人靠墙根儿晒太阳,远远看见兰奶奶,手里拄着拐棍儿,出现在沟口的老村道上。
此时的兰奶奶,已经讨完了各家各户的欠账,很少到村里来了。偶尔见她穿村而过,去临近的几个村庄。听临村的人说,兰奶奶去他们那儿也是讨账,只是很少有人承认她那毫无证据的口头账。村里人便骂那些人昧了良心,欺负孤寡老太太。在他们看来,那些账是真实存在的。那是宝山留给母亲的遗产,就像一座丰富的矿藏,永远也挖不完。
就在众人以为兰奶奶又要走向村外时,她却在人群前停下了,目光睃了一圈,把许全从人群里喊出来,拐棍儿笃笃顿地,说,你欠宝山六十八块钱,这事还记得吧。
原以为欠账已经讨尽,没想到又冒出一笔。而且是一大笔。六十八块呀,可不是个小数目。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许全,眼前这个光棍汉,除了吃吃喝喝就是赌钱,此刻他的口袋肯定比脸还干净。
许全愣了一下,嗤笑道,开玩笑,我啥时欠过宝山钱。
翻毛皮鞋八块,赊的。钱借过两次,一次二十五,一次三十五。兰奶奶念经似的叨叨咕咕。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许全一脸愠怒,你要是缺钱,我倒可以给你个十块八块。
翻毛皮鞋真结实,喏,你还穿着。兰奶奶用拐棍儿去戳许全的脚面。
鞋是现钱买的。许全缩着脚往后退。
两次借钱,都是你耍钱输光了。宝山还劝过你,说那是个无底洞。
好吧好吧,你把欠条拿来。许全冲兰奶奶一伸手。
兰奶奶上下打量着许全,咧开没牙的嘴笑了,说钱不要了,你和宝山一个头磕在地上,也算我半个儿。哪天我死了,你就给我扛棺头吧。
许全涨红着脸呆愣半晌,冲兰奶奶远去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喊,看在宝山的面儿上,我可以给你扛棺头,可你也得死呀。
送葬的队伍上了南山坡,荒甸上早已挖出一个梯形土槽。棺椁下到里面,众人挥锹填土,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坟茔就隆起来。坟茔下方,一个隆起的小土包被荒草覆盖着,那是宝山的坟。母子俩就这样团聚了。
写引路文书时,赵老蔫问兰奶奶的生辰,田三老汉说,属牛的,比我小两岁,七十四。问生日,众人茫然。赵老蔫说,那只能写到年了。又问,仙逝的日子写哪天呢?有人说,肯定不是今天,秀姑一大早发现时,都挺尸了。村民赵振国说,肯定也不是前天。众人这才想起,前天赵振国的儿子结婚,兰奶奶还去吃了席。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其实,赵振国没请兰奶奶。不是不请,而是压根儿就忘了村里还有她这个人。兰奶奶不请自来,搞得他很被动,出大门迎出好远,把兰奶奶搀进院子。
来到礼桌前,兰奶奶从腰里摸出一个小布卷儿,一层层打开,是一条绣花的旧手帕,包着一张崭新的五块钱。写礼账的年轻人不知道兰奶奶的名字,问她叫啥。兰奶奶把钱放在桌上,说,甭写了,我老太太今儿个来,就是沾沾喜气儿。年轻人踌躇半天,还是在礼单上写下了“兰奶奶”三个字。
席间,田方的儿媳坐在兰奶奶身边,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孩子嘴里咿咿呀呀,馒头小手儿一划一摆的,去够兰奶奶。兰奶奶探过脸去让他摸,伸出皱鸡皮样的手指,触了触孩子嫩嘟嘟的小脸蛋儿,说,稀罕奶奶呀,待会儿奶奶送你点儿好东西。
临近黄昏,有人看见兰奶奶敲响了田方儿子家的大门,送给田方儿媳一个小布包。包里是一身小孩儿衣服和一双虎头鞋。抚摸着细密的针脚,和鞋面儿上威风八面的刺绣小老虎,田方的儿媳禁不住啧啧赞叹。兰奶奶说,年轻时做的,用不上,又舍不得扔,要是不嫌就给孩子穿吧。田方的儿媳忙不迭地道谢,求都求不到呢,这是孩子的福分。望着兰奶奶远去的背影,想她中年丧子,老来无儿孙承欢膝下,一份念想儿空留了多年,田方的儿媳禁不住红了眼圈。
一场葬礼,兰奶奶当五保户留下的钱还没花完。于是烧“五七”的时候,田方让赵老蔫张罗着给兰奶奶扎了全套的纸活儿:房屋院落、车马、金童玉女、摇钱树、聚宝盆……又带着人去了小土屋,收拾了兰奶奶留下的遗物,准备都拿到坟前烧掉,一起送到那边去。
听大人们说,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阴魂不散,所以那段日子,我们这些孩子都不敢去山里玩儿。可又有人说,“倒爷”宝山生前倒卖过银元,小土屋里没准会藏有“袁大头”。于是我们几个胆子大的,趁着这个机会,尾随着大人们去了小土屋。耗子窟窿、墙缝里、炕席底下……犄角旮旯寻了个遍,甭说“袁大头”,连个一分钱的钢镚儿也没寻到。
屋里唯一装东西的是两节紫檀色的榆木老柜,田方当着众人的面儿打开。一节柜里装米,米袋子几乎空了,噗噜噜飞出一群飞蛾。另一节柜装衣服,男式一摞,女式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翻到最后,田方从铺在柜底的一块蓝底白花的蜡染布下边,拿出一大张牛皮纸。纸上好像写着什么东西。屋子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
田方出了屋子,把纸铺展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众人都围过来看。褐色的牛皮纸上,布满了铅灰色的笔迹。看着有些顺色,却又清晰可见。
是一张用铅笔画的图。
纸的左上角,画着一个橡皮大小的四方形,紧接着出现两条并行的长长的曲线,曲线两旁亦画着许多四方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随着双曲线向右下角的方向不断延伸,图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在纸张的右下方汇聚成一大片。
像是地图。有人说。
没错,是一张地图。我们村的地图。方形为屋,曲线为路。从眼前的小土屋开始,一直到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整个村子都画在上面。人们甚至能在上面指认出,哪个是自家的旧房子,哪个是自己的新家。
可它又不是一幅单纯的地图。在图形周边的空白处,画着好多奇形怪状的符号,圆点、圆圈、半圆、三角形、折线、弧线、波浪线……或单独排列,或彼此组合,密密麻麻,宛如漂浮在村庄上空的片片星云。
田方问,都看明白了吗?
赵老蔫说,有些像卦书上的古字。
田方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兰奶奶记的账。
众人哑然,继而恍然大悟,难怪她记性那么好。
有人说,人死帐烂,烧了吧。
许全说,别烧,给我留个念想儿。我还欠老太太六十八块钱呢。
众人就笑,说不打自招了吧。记得年年去上坟,烧纸还钱啊。
原载《长城》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