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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08 13:54:26 

喷窑


尹文勋
                                                                   一
        发紫的太阳骑上了辘轳头,叽里咕噜往下滚,咕咚一声砸到了井里,黑色大幕从西山上拉过来,给冰面蒙上一层灰黑。那丝暖意被大幕遮挡在另一面,把尖溜溜的西北风带到了冰面上。孩子们没有散去的意思,我正在和良子吵着,我们俩在冰上斗玻璃球。我的目标是良子那个精美花瓣儿球,我三击成功,捡起花瓣儿球装进衣袋里。良子不肯罢休,说我作弊,喷窑儿,就是说我虽然站在线外,但身子前倾,把球推送到球窑儿。其实喷窑是术语,用我老爸的话说叫“行话”。喷窑就是矿山、水泥厂的球磨机、回转窑因热量过高而爆炸,大多是由于安装和生产过程中操作不当引起的。向华重型机器厂的主打产品是球磨机、回转窑,最忌讳“喷窑”二字,可他们偏偏把许多东西都调侃为喷窑。老爸告诉我们,说破说破,说说就破了。
        我和良子吵得不可调和,按照惯例,最后要挥拳头解决。正在我暗蓄力量时,一声断喝:“大象,赶紧回家,有急事。”从声音判断,人还在我二十步以外,这嗓门儿如同雷震,除了大转没有第二个。大转是我老爸的大徒弟。他的脸色和这浑黑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只看到一个身子向我这边飘来。我放心了,精美花瓣儿球再没有得而复失之忧,我很配合地向黑暗处跑去,不顾良子在后面带着哭腔的叫喊和咕咚一下砸向冰面的重击声。良子也许摔倒了,我顾不上他,在得意之余有几分忐忑,我自认为和大转还没有这个交情,能跑到离向华厂家属区三四里地的这个地方找我。
        大转停下来,打量一下,拉着我的手就要飞奔而去。我赶紧问,“大转叔,干啥这么着急?失火了?”
        “边走边说。这都啥前儿了还在这疯玩儿,散学后帮家里干点儿活。不说这个了,你家里出点儿事儿,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瞬间紧张起来,刚才还是玩笑,调侃大转,现在真的担心家里失火。向华厂家属院是几排三层小楼,还有一些平房。我老爸由农民招工进厂,住的是老式房子,四梁八柱,卯榫结构,以木头架子为主。我亲眼目睹过失火,只是没看到最后就被大人赶回家里。在大人面前不能说失火,要说走水,否则大耳刮子大脖溜子顺手就扇过来,不打得满天星就算长得结实。老爸说,那次走水烧得房倒屋塌,鸡鸭猪狗烧得像喷窑。
        “公安和厂保卫处的把你爸抓走了。”突突突,一个手扶拖拉机驶过来,轰鸣声裹挟着尘土直往我耳朵里灌。大灯照在大转的脸上,把平时铁锈色的脸照得惨白。我的视线停留在那变幻着颜色的脸上,思路被撞击一下,瞬间被逼停。他看我怔在那里,拉了我一下,说,“恒峰水泥厂喷窑了。那个球磨机是你爸带着我们安装的,才三个月就出事了,一死六伤,其中有两个重伤号也活不了几天。你妈还不知道死人这事。你今年十二岁了,一些事应该明白。你回到家把嘴捂严点,别告诉你妈。恒峰厂离咱们这不到一百里地,你爸被带走这事,死者家属很快就知道。”
        “他死在喷窑上,关我们家鬼毛事!又不是我爸害死的,还想讹我们啊!那正好了,我们家啥情况你也知道,用我爸的话说,家里带毛儿的就是耗子了。来吧,我不怕他们!拿弹弓打他满脸花。”强词夺理的义愤填膺打通了我的思路。
                                                               二
        回到向华厂家属院,路变窄了,呼呼的西北风被挡在了路那边,暖和了许多。路灯的微光下,到处都是白亮亮的冰。有的是不讲公德的大婶们泼在路面上的脏水,有的是东头公厕流出来的尿水。“大转叔,出事儿了为啥抓我爸?”眼看到了家门口,我赶紧问。沉默,我又问一遍,沉默。我明显感觉到大转的步子在加快。人来人往地走动着,大转打着招呼,不再理我。“大转叔,你不用装聋子装哑巴,我爸出去安装都带着你,你咋没事呢?你不说明白,我明儿个就去厂里击鼓喊冤。”
        眼看到了我家门口,有人进出,大转停下脚步,低声说:“别四六不懂吵吵把火地,我告诉你也没啥。那天去恒峰厂安装,你爸虽然不是领队,但他是技术人员的头儿,出事不找他找谁?还有啊,我们头一天去的,住在恒峰厂招待所,你爸没住那,我们都不知道他住哪了,听说……”
        大冬天似乎有一阵阵浓雾袭来,堵住刚刚打通的思路,使劲地挤进耳鼓。我听不见大转接下来说的是啥,也许啥也没说。我眼前雾气蒙蒙的,大转的身影变得似有似无,在我家的门灯照耀下一点点拉长,延伸,细碎,灯光依旧。呼呼的风又起,野鸡脖子蛇一样使劲地往我脖颈子里钻,我打了一个寒颤,尿意上涌。
        我妈歪在炕上的被垛旁边,身子软软的懒懒的,脸上有一道道痕迹,昏暗的二十五瓦白炽灯下,忽明忽暗地照在她脸上,那痕迹似乎在动,像蚯蚓在爬。我姐大华掉着泪在给她捶背,
        我爸的徒弟除四聊外都在。我爸在向华重型机器厂有六个徒弟,他根据球磨机的回转、进料、支撑、卸料、传动和润滑六个部件分别给六个徒弟命名。大徒弟叫大转,接下来二进,三芝(女),四聊(女),五川,六华(女)。这六个徒弟除四聊外都带上了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我敢断定这是老爸有意为之,他最不得意的徒弟就是四聊。“四聊”在当地有格外的含义,八卦吹牛且谎话连篇。
        三芝、六华坐在炕上。二进、五川在地上,一个坐着圆凳,一个坐在兀柞上。两个人都抽着老旱烟,两根烟囱比着赛地往外冒着烟。大转也加入了他们队伍,他歪着身子倚着大柜卷烟,心不在焉,烟撒出来,他下意识地在烟笸箩里捏点补上,机械地卷着,眼睛瞪着窗户,若有所思。
        四聊没到,看我爸“赐”给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向华厂出了名的大喇叭小广播,仅次于良子妈。四聊要是知道了一件事,向华厂四千职工,还有家属,尽人皆知。屋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说话。我靠在柜上,感觉不到热乎气儿,仿佛外面呼呼的寒风吹透了北墙,吹进了我的五脏六腑。
        妈妈不是向华厂正式职工,她是随着我爸变的非农业户口,连一个大集体也没混上,只是向华厂三产办的一个临时工,一年有大半年放假。我也和所有孩子一样,认为自己老妈善良能干聪明。他们这几个师兄弟在编谎话骗她,就像在雪地里埋尸体,只是糊弄眼前罢了。
                                                             三
       “大转,我记得水泥厂经常出事故,这次咋就抓人了?你们不用瞒着我,这次事故肯定不小。死人了吧?大转你说实话。”
       “没有,师母,伤了四个,其中一个挺重的。现在正在调查,不一定是咱们向华厂的问题,师傅也只是去协助调查。”几个徒弟都连连说是。
        踢踏踢踏,咣当,院子里有动静。大转赶紧向二进使了一个眼色。二进说去厕所,站起来走了出去。这一切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进行,我有点儿明白,随着二进走了出去,大转并未阻拦。
        是四聊,我的判断没错。她一准儿得到了啥消息,她自己认为的第一手最前沿的消息,也许正是这几个师兄弟都极力掩盖的消息。二进挥着手,他们朝东走去,影子若隐若现地映在我家大门口,四聊臃肿的影子压到了二进影子的腰部,声音清晰传过来,“二师哥,我懂你的意思,我承认我嘴有点儿碎,但我也看时候,也知道轻重。你说我要是不进去看看师母,我良心过得去吗?”
        “不许去,这是大师哥的意思。你那嘴,说出去得要了师母的命!”随即是踩在碎冰上艰涩的脚步声。“你等一下。”二进说着,两个人都停在那。四聊转过脸来,正好站在那盏路灯下,胖大的身躯托着一张倭瓜脸。二进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我没听见。她脸上露出被信任受宠若惊的欣喜表情。
        “千真万确,那天晚上师傅确实去‘喷窑’了。那个小妖精,凭着自己一个俏脸蛋儿大屁股,见到男人那个嗲声嗲气的浪样,勾住了师傅。我早就知道她和师傅眉来眼去的,早晚得出事。男人还不就是那点儿出息!师傅晚上‘喷窑’过度,白天不出事才怪呢。哼!你问我认识不?我这样冰清玉洁的人,凭啥认识这种人!”她粗重的眉毛随着说话的姿势变换着,她比划着,似乎还有几分愤愤不平。
        夜沉了吧?我感觉一块巨大的黑幕布嗖地一声盖下来,眼前的世界黑黑的冷冷的。我醒过神来冲出去吼道:“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人你都不认识,你咋看到和我爸眉来眼去了?我看你天天和男人眉来眼去。”
         两人显然吃了一惊,四聊的毛虫眉挤成了大楷粗豪毛笔写的倒八。“四聊”这个名字岂是浪得!她立刻镇定下来,声音陡然提高,刚才压低声音确实够委屈她了,“你个小瘪犊子,咋说话呢!你别忘了你爸是我师傅,我能糟蹋他?你去厂子打听一下,这件事还有谁不知道?你知道眼下大伙儿都管你爸叫啥吗?背后叫他‘喷窑’。我真奇怪了,向华厂好看的娘们儿一抓一大把,不敢说赛貂蝉胜西施,像我这样如花似玉的不在少数,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他和谁有这事,倒是跑到外面胡扯。”她显然生气了。我看她扭曲的大胖脸,真想在上面撕下一块肉来。她感受到了我的愤怒,接着吼,“你爸喷没喷窑关我屁事!从今儿个起我再管你家破事儿我都随你姓。哼,小瘪犊子,哮天犬咬了何仙姑,不识好人心。”说完恨恨地跺了一下脚,甩了一下不算长的头发,踢踢踏踏啪啪啪,大头鞋的钉子与碎冰的撞击声渐渐远去。
        委屈迷惑愤懑如龙卷风一样卷过来,我怔在那里,愣是没回过神来,咋又成了哮天犬咬了何仙姑?换人了?
       “完了,她这一吵吵邻居都知道了。”二进也怔了片刻,想必也被四聊的话整不会了。
                                                                四
         “大象,你们家摊事儿了。”在冰面上,没斗玻璃球,我和良子在打冰尜。我们对局,查数对局,时间长者胜,这是我们最常玩儿的。良子的话我只当耳旁风,我爸出事一个多月了,谁不知道这事儿?我无所谓的样子显然刺激了良子。他忍受不了我的无视,发急了,看了一下周围来来往往的孩子们,小声说,“恒峰水泥厂那家来人了。”
        啪啪啪,我起劲地抽着鞭子,冰尜急速地旋转着,直到看不清它旋转的样子我才停下来,这样的速度没有五十个数不会停。我直起腰看着良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就是死人那家。”他补充道,低下头指着冰面说,“你看,冰里面像不像我的那个花瓣儿球?”
        他这话题转得够快,我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指头看去,蓝天白云映在冰面上,印上了影子,把冰里面的纹路清晰显示出来,它的厚度更明显更夸张,还有斑斑点点的乳白色印记,晶莹剔透,呼之欲出。确实像良子的眼下是我的花瓣儿球。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一眼已经倒地的冰尜,说:“想说就说,不说拉倒。”
        “大象你装糊涂,我那个花瓣儿球不能就这样让你骗去。”
        “你有点出息昂,愿赌服输知道吗?”这句话我经常挂在嘴上,这是学我老爸的话。老爸喜欢打扑克,有时也难免押上一瓶啤酒两包烟,多少算是一个彩头儿。他刚进厂的时候,厂里的效益不像现在,那是计划经济时代,工厂可是农民阶级的天堂。老爸由农民招工进厂,一脚踏进了福窝里。一个月一个秋,大转说向华厂发工资的日子比女人的大姨妈还准。工资除外,保健肉保健油保健鱼保健酒保健煤,还有保健苹果保健瓜子保健大萝卜大白菜大芥菜疙瘩,只有想不到,没有保健不到的,只是供娱乐的东西太少。我听见四聊说过,男工们下班后无处释放余热,除了长年累月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儿,自然会有别的想头。我把这话告诉了妈妈,老妈摇摇头说:“别听她胡吣,四聊的话有一分真的就不错了。”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我妈也心知肚明,多害相权取其轻,相比其他的,打打扑克就没啥了,也没有太大的输赢。
        “我不是让你还给我,我们再玩儿一次,三局两胜。不许耍花招,上次你耍花招,喷窑儿。我就纳了闷儿,你们家咋都会这个!”
       四聊那晚上说的“喷窑”我不太明白,向常在一起玩的大孩子请教,他们哈哈大笑,说我没见识,最后还是科普了一遍。当然,他们是为了显摆有见识。真相原来如此不堪,老爸原来如此不堪,眼前的世界如此不堪。我愤怒,我失望,我沮丧。这段时间以来,前思后想,用我大脑仅有的储存来怀疑来整合来判断。积压的愤懑,就像是打满气的大气球,饱饱的鼓鼓的。良子又用气管子充进一些,超过了限度,砰!爆了。
       良子的脑袋被我摔到坚硬的冰上,挂彩了。我家里人不喜欢我和良子玩,良子妈喜欢骂街也善于骂街,没事还要找由头骂。她叉着腰在街上骂两个小时不带重样的,脸不红气不喘心不慌,不把对方骂得灵魂出窍都算嘴上留德。但是我不担心,良子回去不会告诉父母。我们不敢打架,家长知道在外打架,不论是非,拳头巴掌筷子大头鞋烧火棍笤帚疙瘩擀面杖子,啥方便用啥,直到把孩子打得七窍升天才罢休。我不止一次经历过。上次被良子一石头打在脑袋上,当时就挂花了,血流得哗哗地,我不敢去向华厂卫生院,更不敢回家,跑到同学家里,趁他父母不在家,同学在我的伤口上敷一些榆树皮渣子,也没包扎,现在还留着疤。今儿个反过来了,我断定,良子妈也不会找我家去。
                                                            五
        事到临头才罢休,我的判断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姐姐上厕所,她上厕所不是去东边的公厕。公厕沦为人们望而生畏的垃圾场,春秋两季还好,尽管厕所尿水横流,但总算单纯,略显干净。到了夏天,除了尿水伴着雨水外,肥胖的苍蝇一层层落在地上墙上粪池里,如厕人的脸上身上和敞开的屁股上。还有蛆虫和更要命的其大如蝇的蚊子。冬天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蛆虫,但是在四处透风的厕所里感觉到把屁股都冻透了。眼下数九寒天,谁家父母舍得女儿去遭那罪?大号的没办法,小便就在院里一个尿桶里解决,这是我姐的专用。
        我姐提着裤子跑了进来,喝道:“大象,你和良子打架了?”
        其实我已经听到了良子妈沙哑的女高音。老妈正在炉子前烤我的鞋垫子,看样子早已经听到了,习以为常。姐姐这一声吼,屋内瞬间窒息,柜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耗子以为我们已经熟睡,开始夜静而作,出洞觅食。
        “……老的喷窑,管不住裤裆,作!作出大事。恒峰水泥厂大喷窑,不是回转窑喷了,老少爷们儿,是球磨机啊!把厂房都喷上天了。三条人命,还有三个残废,你一辈子能安生吗?死难家属来过两趟,不是我们劝着,早找你们家去了。没听你们念叨我们一句好,倒把我们孩子脑袋瓜子开瓢儿了。老的别说老的,小的别说小的,兔子没尾巴随窝风,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小瘪犊子有样学样,弹个玻璃球也喷窑儿……”
        咣当,我坐的马扎倒了,三个人都醒过神来。我吃了一惊,跳起来就准备开溜。灯光下,老妈的脸色红中泛青,像极了伏天的青果蛋子。她哆哆嗦嗦的手已经抄起她最趁手的兵器,笤帚疙瘩。刚要发雷霆之怒虎狼之威,姐姐赶紧提示:“妈,别忙打他,刚才良子妈骂的事我也听说了。那家人这一半天儿肯定到咱家来。”
        我见有机可乘赶紧讨好地说:“是啊,妈,今儿个我也听良子说了。我正寻思着该不该告诉你。”
        妈妈眼睛直了,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鞋垫,臭烘烘的鞋垫成了几十代传下来的宝贝,看不够似的,直到大华一声妈,她才长叹一口气,丢下笤帚疙瘩,慢吞吞地把鞋垫子放进鞋里,站起来拢了一下头发,说:“良子妈那些话我早都知道了,四聊告诉我的,有名有姓的,错不了。你爸……”
       大华赶紧说:“四聊的话你也信?妈,我跟你说实话吧,为这事我去了两趟恒峰水泥厂,那里根本就没有他们说的这个人。我倒是听大转叔说了另一件事。”
        “你不用说了,改天我见到大转再当面问他。华,你现在去小屋找点儿榆树皮渣子,我去拣十二个鸡蛋,你和我去良子家。大象你这小瘪犊子等着,回来我非熟你皮子!”
                                                            六
        放寒假的第四天,飘起了大雪,扯天扯地的大雪花子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下个不停。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母子俩。头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裤脚上鞋子上沾满了泥巴。他们对向华厂家属院的道路认识不足,看到上面的积雪不知道下面藏龙卧虎藏污纳垢,毫不顾忌地走来,一路走一路摔。他们进屋就跺脚抖身子闹腾,片刻时间地上便是一摊泥水。妇人说跟来的这个孩子是家里老大,叫梭子,十一岁,家里还有一儿一女。梭子进屋就横眉冷对,一脸敌意。我心里开始还有几分强硬,自信他爸爸的死与我家没有丝毫关系。看了他们娘俩一会儿,内疚如海浪一样涌来,排山倒海,压着我满面羞惭地低下头,不敢看他们。我想起班级里有人丢了转笔刀,老师在前面严肃地问,我的心就突突地跳,连头都不敢抬。是我偷了转笔刀吗?不是!
        晚上妈妈擀了几碗面条,咸菜丁卤。梭子开始显出对此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肯吃,最后面子干不过肚子,不吃则已,一吃惊人,他狼吞虎咽地干掉三大碗,害得我只好混着口水吃了两碗稀粥。来人住了一晚,对喷窑一事并无只言片语。早晨起来,雪已经停了,妇人提出回家。老妈到底沉不住气,问起此事。妇人掉着泪说:“大姐,看你面相就知道你是厚道人,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我们那里都传言,你当家的和二胖媳妇儿有一腿,他故意这样做的,就是想要了二胖的命,这才被公安抓起来了。我专门去问了二胖两口子,他们俩急眼了,不是别人拉扯着,我非得挨二胖一顿揍。我来就是想问个明白。大姐别多心,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不是我都不讹人。”
        太阳升起老高,映着雪,在窗户上反光,照进屋里。妇人的脸红中泛青紫。梭子的脸成了膨胀起来带血的猪尿泡,只要有一点点外力就会炸裂。也许是三大碗面条的缘故,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不让炸裂。老妈灵魂离开了躯壳,僵尸一样怔在那里。
        “阿姨,你的心情我理解。这件事的各种各样传言满天飞。和你说句实话吧,我去了两趟恒峰厂,别的不敢说,这个说法绝对是假的。当然,这是我说的,有罪没罪等公家定吧。”大华说话了。
        妇人没再纠缠,抹一下脸,拉着梭子掉头就走。我想跟出去,回头一看,妈妈姐姐在争执着什么。我明白,是晚上准备好的二十斤棒子面和几斤大米。姐姐反悔了:“妈,现在看来给她这些东西不合适了,她认为我们欠他们的,以后更理直气壮。”
        老妈犹豫了一下说:“我们不欠人家的吗?你别管了。大象,看你大转叔在家没,让他来一趟。”说完拎起口袋急匆匆追了出去。
        “师母,这些事我都听说了,你不找我我也准备过来。原本这些事不想让你知道,那天良子妈一阵骂街,啥事都瞒不住了。”大转卷着烟措着辞,慢吞吞地说着。
        “我没听说师傅有相好的,他喜欢打扑克,这个师母你知道。我听说在恒峰厂那天晚上师傅确实“喷窑”了。哦,就是赢大钱了。我们住在恒峰厂招待所,师傅没等吃完晚饭就急匆匆走了。后来我听说他去打扑克。师傅那天点子好,喷了一百多块。后来我问过师傅,他一笑了之。”
        我确定大转说得对,这个才符合我爸特质。尽管这也不是光彩事,也许还是违法乱纪的事,但总比那个“喷窑”体面吧!一百多块,这可不是小数目,钱在哪?我转过头去看老妈。老妈看我一眼,又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也在看她。我想我和姐姐的眼神是一致的。妈妈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意思?我和姐姐互视一眼,我在姐姐的眼睛里读到了我的眼神,疑惑,失望,还有恐慌。
        但是我坚信,老爸喷的一定是一百多元这个窑。
        “二胖是恒峰厂的,我们两个厂子经常有业务往来,他和我师父关系老好了。师傅和二胖媳妇儿?扯他娘的淡!师娘,我敢拿命担保,没有的事儿!不过我倒真听说他们两口子闹矛盾,二胖他大舅哥找我师傅去说和,两口子已经和好了。二胖和我们工种一样,不是窑工,喷窑喷不到他。”大转说完了,烟也卷好了。
                                                          七
        过年前,妇人带着梭子来了一次,几个月过去了,再没来过。
        端午节到了,我准备好粽子锅煮的鸡蛋。我和良子约定,快到晌午时,我们这些大一点儿的孩子去斗鸡蛋。我和良子不斗玻璃球了。他知道我忌讳啥,斗起球来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喷窑儿”。我们冬天打冰尜滑冰车。我已经习惯了爸爸不在家的生活。生活就是生活,没有谁都得生活,即使喷窑事故死去的工人,他们家人也不能跟去,日子还得不紧不慢地过着。
        一道闪电,随后是一声惊雷,像在院子点燃了二踢脚,没升空,直接在院子炸响。毫无征兆的闪电惊雷过后,已经快要悬在中天炽热惨白的太阳迅速被浓重的黑云掩住。泼上墨汁的黑云,在和太阳光赛跑,地面移动着影子。阳光筋疲力尽,认㞞了,黑墨眨眼间合围,不给阳光留下一丝丝缝隙。道道闪电,滚滚雷声,催促着大雨点子不讲情面地砸了下来。院子里的尘土溅起,随风舞动,带来一阵阵热浪裹着的腥气。随后大雨夹杂着冰雹像开闸的洪水一泻千里,一片水雾在门口腾起,几米以外看不清人影。
        东北人口口相传,这是秃尾巴老李的杰作。秃尾巴老李,疾风暴雨,伴随着雷电冰雹,据说他在发泄心中对父母的怨毒之气,发泄过后就是阳光灿烂,绝不拖泥带水。我们都有一个愿望,找到这位秃尾巴老李。我在闪电雷鸣的时候到外面找,挨了老妈无数次笤帚疙瘩,依然痴心不改。
        鸡蛋斗不成了,我坐在窗台前看着妈妈和姐姐着急忙慌地备柴火,看着院子里砸起来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下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鸡蛋。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停下来打量着院子。他没穿雨衣没打雨伞。
       爸!姐姐带着哭腔颤音沙哑的喊声,我回过神来,没错,是爸爸。我的心我的头我的脚似乎被啥东西拖住了,一动也动不了,嗓子如烧红了的干锅,浓烈干燥的铁锈味直钻嗓子眼儿,干渴难耐。
         “象,你爸回来了,你咋和死了似的?”老妈笑骂道,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没死,我爸死了。他喷窑死了。”压抑几个月的愤懑屈辱鄙视不满都被委屈这把引柴点燃,忽腾腾烧了起来,一点点炙烤着我的脑子,烤得屁股眼儿五脏食道嘴巴粘连在一起,带着哭腔口吐芬芳。那一刻,我感觉这样的老爸活着比死了还令我难受。
        呼啦啦,咔嚓嚓,忽明忽暗的闪电穿进屋里,砸在每个人的脸上。三双眼睛三张脸先朝向我这张扭曲的小脸儿,随后加上我的小眼睛整齐划一地转向那张新刮的胡子皱纹挤在一起雨水如蚯蚓错愕的脸上。
        稀里哗啦的一阵水声,大转带着几个人走进来又走出去。这些人是谁长啥样说了啥都没在我的思路里。老爸走过来嘴唇翕动一下,没说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大象,你个瘪犊子,听你爸说话。”老妈声音并不高,手里也没有那个趁手兵器。
        大转看了他师傅一眼说:“师母,还是我说吧,让师傅先去换衣服。恒峰厂调查结果出来了。喷窑事故与向华厂球磨机质量无关。向华厂球磨机质量优良。事故原因是恒峰水泥厂所筑地基不牢,地面倾斜,导致球磨机降温时间延长。调查组又找到恒峰水泥厂当班没出事的工人,他们证实,当时仪表盘迅速变化,没等工人们反应过来,事故就发生了。师傅无罪,只是调查组想知道安装球磨机的前天晚上师傅为什么离开招待所,师傅坚持说忘了。调查的时间确实长了点儿,调查组怕师傅有什么状况,让师傅在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后再告诉家属。厂里找到我通报了情况,让我先保密。”
       妈妈明白这是厂党委的好意,她点点头说:“那就好,你师傅你还不了解!他心大着呢,一点儿事没有。”说着,看我老爸已经换好衣服,指着我和姐姐问,“这两个人是谁?”
       “别整没用的,做饭去,不知道今天过节啊!”老爸不耐烦了,拿出平时一家之长的权威,随后自言自语地说,“象华,象华,我的命根子啊。”我感觉老爸的话有讨好我们的意思。
                                                            八
        老爸回到向华厂继续做他的破碎机回转窑球磨机。我不再去找秃尾巴老李,我懂了秃尾巴老李,把自己变成了他,甚至超过了他。我不时发作,伴着闪电惊雷狂风暴雨。没有雨过天晴,总是阴郁冷漠。这种冷漠把我变成了无尾无根之人,我暗下决心与那个小城与向华厂与那个人做一辈子平行线。
        平行线不相交,人生却充满变数,我鬼使神差成了工科男,专业是机械设计与制造,主攻方向是破碎机回转窑球磨机。我的职场是研究院工厂矿山,与向华厂成了相交线甚至重合。由于业务关系,我多次回到破产后重组的向华厂,几过家门而不想入,始终与老爸保持平行关系。我不愿意去想他,很奇怪,想起他我就想起向华厂家属院东面的公厕,还有呛得我直流眼泪的旱烟叶子。这一切都在大转的眼里。大转接替了他师傅做了技术骨干,良子成了大转的大徒弟。这师徒二人一直在努力使我和父亲这两条本应该重合的线相交,我的表现仍然是冷漠。
        沉不住气的大转和良子把一个人带在我面前。此人打量我一眼,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嗫嚅了几下说:“大转把你们父子情况告诉我了。我今儿个特意来告诉你,你爸为我背的黑锅。让你们父子和仇人似的,我罪孽深重啊。”说着话,铁塔似的大老爷们儿流下了眼泪。
        我拿出不为所动的架势听着,“我信了嚼舌头的话,冤枉我媳妇儿和她的主任不清楚。我犯浑,想杀人,想抱着我的一儿一女跳河。我大舅哥知道我和你爸关系好,正赶上你爸在恒峰厂招待所,他急急忙忙把你爸找来。你爸对我拳打脚踢加苦口婆心说服了我,和我大舅哥一起守了我一晚上。后来他们俩又来说和几次。”
       “你爸再三强调,不许把那天晚上的事说出去。我懂他的意思,这不单是家丑,还涉及到法律。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们全家人。”
       大转看我怔怔地,补充一句:“他就是你二胖叔。”
       我感觉自己成了球磨机,二胖的话一句一句敲击着我的主件——筒体,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大象,你脸咋这么红,要喷窑吧?”良子夸张地调侃,“哦,忘了,新型节能球磨机已经不怕高温,不喷窑了。要不咱俩再弹一次玻璃球,你再喷一回窑儿?”
                                                 原载《鸭绿江》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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