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儿子喊,立刻跑出去。他正要上学,这时将自行车支起来。雪球没有停的意思,叼着不知死活的猫咪一步步朝前走。我示意儿子别动,万一它急眼再下重口呢。我们屏住呼吸瞧着它。七月的天空碧波如洗,鸽子在楼顶咕噜噜地叫。雪球走到花坛前,抬高了头,一跃,淹没在茂密的植物里。一阵扑腾,猫咪出现在红艳艳的蜀葵上,转眼攀上另一株。雪球绕着花坛跑一圈,没发觉异常,忙不迭地巡逻去了。我们都舒一口气,它暂时不会把猫咪怎样了。
昨天这时,猫咪还在陌生女人的柳条筐里,被绿围巾蒙盖着。我当时在湖边跑步,女人追着问我要不要猫。我一下看到十多只湿乎乎的眼睛。她趁它们的妈妈不在家,才将它们抱出来。猫妈妈很能生,生一窝,就被女人偷着送走一窝。女人说,挑一只吧,快两个月了,什么饭都吃。
不及巴掌大的奶牛猫被我带回家,最激动的就属雪球。它老远嗅出一个生灵的气息,围着我上蹿下跳。我在沙发坐下,为防止它一口吞掉那个小生命,我试着露出一个手指缝,让它看,让它闻,说,这是你的新朋友,可不许咬。九个月大的比熊犬摇着尾巴,眼眉一下红了,整张脸都是笑模样。我慢慢将手张开,四目相视,那小团东西颤抖了一下,一声嘶吼,背弓起来,毛根根乍立,样子比刚才虚胖了许多。雪球一激灵,从我腿上退缩下去。我站起来,抱着猫咪在屋里转,让它熟悉新家,然后放到电脑桌上,除了书橱,这儿就是屋子最高的地方。
儿子给猫咪起名白加黑。它后背、尾巴、左边脑袋及左耳朵、鼻尖是黑的,其余都是白的。我给白加黑一根鸡肉肠,它几口吞下去,然后坐在尾巴上,舌头沿嘴巴舔了一圈,伸出一只小手,认真梳洗起来。它记得我将它从兄弟姐妹中带走这件事,对我充满恨意,只有饿时,才用又大又湿的眼睛看我,嘴巴咧到耳根,饿了饿了地叫。
雪球只巡查半个院子,另外两个院子都没顾得去,便跑回来,找到玩性正浓的小家伙,叼回屋子。这次我看清楚了,它叼着它的后脖颈,四肢朝前,眼睛歪斜着,很不舒服的样子。
雪球连着两天将白加黑叼来叼去。第三天早晨,它刚走近,小家伙闪开了,这儿扒拉一下那儿勾勾地跑出屋子,爬上门口的龙爪槐树。雪球直起身,抱着树干试图上去。当它知道自己办不到时,又气又急,大喊大叫。硬的不成,便来软的,哼唧起来,那意思:快下来,求你了,看着都晕,摔坏怎么办?它返回屋子向我求助。就在这当空,白加黑跳下树,一溜烟冲进花坛。这只小母狗,自从猫咪到来之后,自动扮演起妈妈的角色。可猫咪没能忘记自己的妈妈,她有一身黑缎似的皮毛,散发着奶香。而这个冒名顶替者有雪一样的颜色,散发的是淡淡的洗发水味。不过,它身上很温暖,猫咪喜欢枕着它的肚子睡觉。
它们的早餐通常是一根鸡肉肠。雪球不知道该怎么弄掉肠衣,一般都是我用剪刀剪,或者攥住它的一端朝一个方向拧,等拧足了劲,肠衣就会自己爆破。那天我着急烧一壶水,直接将鸡肉肠扔在地上。我把水烧开,发现雪球蹲在那儿,对着完好无损的鸡肉肠发愣。但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它突然在地上翻几个滚儿,仰面朝天躺着,两个前腿一抱,对着白加黑作起揖。我从未教过它,也从未见它这样做过。可它此时此刻就这么做了,动作如此娴熟,张着嘴,耷拉着红红的舌头,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白加黑心领神会,走过去,咔嚓咔嚓一阵咬,肠和衣就分了家。不知雪球说了什么甜言蜜语,这之后,白加黑不但替它剥肠衣,还把自己的那份省出一小口,这是孝敬狗妈妈呢。
白加黑来两个月就长成半大猫,先是白天不着家,后来换成白天睡觉,天黑外出。小区的南门通向公园,公园墙外是环城路,环城路下面是大凌河。它第一次没回家,导致雪球整晚失眠,始终竖耳倾听。那晚刮风,要下雨的样子,但一直没下。亮天时,我打开门,听到白加黑叫了一声,所有悬着的心都落下来。雪球凑上去,又闻又蹭,它不仅闻出露珠味、野花野草树叶味,还闻出一股不熟悉的气味。白加黑跳上橱柜,它渴坏了,半蹲着,用舌头吧嗒吧嗒卷着水,半盆水只剩个底。雪球走出屋子,沿白加黑回来的路线,很快出了南门。
我知道白加黑已经是个捕猎高手,是不久之后的事。
那天早晨,我敞开屋门,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靠山墙的椅子上整整齐齐摆着两只老鼠、两只山雀,一律头朝里,腿朝外。老鼠很肥大,排在前面,鸟在后面。不知它用了什么计算方法,彼此的间距不差毫厘。它们身上一点血污都没有,看样子是瞬间毙命的。它把自己辛苦劳动来的收获带回家,给我们,以此证明它很能干,也很有良心。我心里一阵激动,回到屋里,它正捂着脸睡大觉,我找来铁锹,在院子里的枫树下挖了一个尽可能深的坑,将它们埋进去。
夜里,我在睡梦中被一种声音惊醒,那分明是脚步声。我轰隆一下清醒了,进来坏人了。我捅醒爱人,他起身悄悄下地时,我也下地迅速摸到一根长棍子。外屋灯的开关就在我们卧室门口,灯亮时,我看到雪球在地板上跺着脚,眼睛盯着沙发。我们也朝那儿看,就看到一只类似灰兔崽子的动物,用一对恐慌又凶狠的小眼睛看我们,突然出现的灯光和人让它不知所措。我喊了一声老鼠,老鼠一惊,从雪球跟前跳过去,钻到电视柜后面。雪球一个转身,冲到厨房门口。我吓坏了,跳着脚跑到门口,觉得不像话,回来关上卧室的门。爱人这时拿着扫帚去搅电视柜后面,老鼠跑出来,它想去厨房。是的,老鼠想去厨房。它一个晚上都在朝那儿迈进,却被这只狗横竖阻拦着。现在厨房近在咫尺,它已经瞄准推拉门的空隙,它只要用力一撞,进到里面,就它说了算了。它先要去大米袋子里饕餮一顿,然后补个觉,睡醒接着吃,拉完屎再出来,继续去别的地方逛。谁想逮住它,比登天还难。它这么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雪球像狐狸那样一个腾空,猛地朝它扑去,还有扫帚棍子纷纷落下来。它慌忙跑到茶几下面,觉得不妥,又跑出来。它拼命地跑,躲藏,吱吱大叫。它在书橱下面,终于瞧见进来时的那扇门,它测量着,以最快的速度朝那儿奔。我给它一棍子,打空了,但对它威慑极大,看它长不长记性。儿子醒了,问怎么了。我一看表,凌晨三点,说没事,睡觉吧。
我发誓不理白加黑了。等到早晨,它从门外进来,喵呜一声,我又贱兮兮的去给它拿食物。我要责怪它的地方太多了。因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回家,就得整宿给它留着门,结果老鼠大摇大摆地进来。抓老鼠本是猫的事,到这儿却成了狗的事。昨晚雪球可立大功了。其实白加黑一进门,就觉察出不对劲儿。雪球走过去,只是拍了它一下,不知是问候,还是表示对它不满,反正没有往常热情。白加黑开始低头咬鸡肉肠。等我忙过一阵儿再看,它已经离开,剥去皮的食物一口未动,全留给雪球。
另一件跟老鼠有关的事,发生在秋末。我在门前晒太阳,同时读着一本书。两只小动物彼此挨着,离我也不太远。它俩像烙饼一样,一会儿用左边着地,一会儿用右边着地,一会儿用后背着地,一会儿用腹部着地。有时滚来滚去。它俩在外面晒热,先后回了屋。我血液循环不好,手脚总是冰凉,我换个姿势,让太阳晒没晒到的地方。就在这时,我看到两扇防盗门的对折处有个奇怪的小影,我走上去,扳了一下门,那小影滚出来,骨碌碌掉进雨漏。雨漏有一米多深,堆积着落叶纸屑塑料袋。雨漏盖子是由一些钢筋焊接的,在盖子的卡槽里,我看到一个尖脑袋,好像卡在那里,又像附着在蜘蛛网上。我急忙跑回屋子,抱白加黑出来。老鼠立刻缩成一团,动弹不得,歇斯底里地叫。白加黑俯视着那可怜的猎物,张开嘴,打个长长的哈欠,后腿一蹬,伸个懒腰就要走。我急了,把它拉回来,让它的脸对着下面,我说,抓呀,快抓呀,老鼠。老鼠又叫起来。白加黑半眯缝着眼睛,根本不瞅它,昂起头,一扭一扭地走了。当时,我对白加黑满肚子是气,我平时的确不让它吃老鼠,可老鼠都跑到家门口了,它还不管一管?我认为它在装,告诉我它把老鼠戒了。
许多年后,当这只秀珍小豹子从我的生活消失,我总会想起它,想起这一幕,突然醒悟,它其实是把猎物留给了我,认为我发现并制住老鼠,在江湖上混,它可是讲法则的。还有一种可能,它此刻困意正浓,只想安安静静地睡觉。我骂它,打了它一下。它嘟囔了一句,说我不懂它的心?
老鼠不知怎么上来的,顺着墙根一瘸一拐地逃了,一边回头看,好像说:谢谢猫大爷高抬贵爪!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乱来了。
我做饭,敞开厨房的窗子,窗台很高。白加黑跳上去,侧身坐着,像一件装饰品。我做我的饭,它发它的呆,互不干涉。雪球跑进来,冲它说了句什么,它没有理睬。院子里一群孩子在飙自行车,雪球喜欢追他们玩,又跑出去。我将洗好的蔬菜放在砧板上,切成一段一段的,再抬头,就看见白加黑塞了一嘴毛,毛里闪烁的两束光正悄然暗淡下去。我奇怪怎么没听到一点声音,也没感觉到,它就将路过的一只鸟给抓下来。
前些日子,有个梳披肩发的男人在院子里转悠,寻找他的一只百灵。他一边找,一边发出百灵的叫声。最后,他在一个树坑里找到很像它的一小堆毛。他走到我家门前来说这件事,时不时瞟白加黑一眼。他怀疑是它干的。我说不可能,那么高的楼,它怎么上去?我瞧着对面的五楼,其实,他住在另一个院子的五楼。他说,它也许跟人进的楼,在那儿潜伏着,等开了门,趁机溜进去。我笑了,干脆说,没准它偷了你家钥匙,直接开门进去的。我这样一说,他也笑起来。他的鸟笼就挂在窗棂上,窗子敞开着。那只笼中鸟极有可能自己跑出来,飞回了森林。如果它不幸真被猫吃了,也不一定是我家猫,这院子有许多猫。不久,那人又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找,他的另一只百灵也不见了。这次,他连像它的一小堆毛都没找到。现在回想起来,它们的消失,真可能跟白加黑有关。
白加黑一岁半时重达十四五斤,比雪球还高。经常有小女猫在门外张望,有时它会从梦中一跃而起;有时它醒着,却一动不动,任外面千呼万唤;有时好几只小女猫遇到一起,它们待着待着,就会撕破脸皮,在院子里飞沙走石,叫起来像一大群孩子哭。它俨然成了这一带的猫王,而且将疆土扩展到南河边,我好几次散步看见它,在前面飞跑,后面跟着一群猫。
我想去超市,冲门外喊了几声雪球,以为它很快啪啪地跑进来,仰起毛茸茸的小脸。我的声音发出去,没得到回应。它可能又去找白加黑了。超市距我家大约八百米,但得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我买完东西匆匆赶回来。进南门,拐过弯儿,就能看见我家门口。我每次从外面回来,雪球总做出眺望的样子,等确定是我,一路扭着屁股奔来,哈赤哈赤地蹦着高,找到我的手就是一顿热热闹闹的亲。可现在那里空荡荡的。记得今天最后一次见它,它将没吃完的骨头藏在树下,扒拉两根草算是遮掩,我还讥笑它,算起来三个多小时了,这么久,以前从未有过。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将东西扔到地板上,又锁了门出去找。我先去另外两个院子,然后去了公园。公园门口写着:禁止狗入内。雪球才不管这些。我猜它最喜欢的地方是湖边、花丛和树林。我走走停停,时不时呼唤几声。柳树下,一个算卦的中年人直勾勾看着我,似乎有话说。我犹豫一下,快速离开。我还不至于到那地步,如果他的卦灵验,他早就要什么有什么,还在这儿风吹日晒雨淋?
中午,白加黑自己回来了,身上扎了许多鬼叉子,像个刺猬。它一定钻过干草垛。它蹲在电脑桌上,扭着头,用嘴唇夹下一根根黑刺,再吐掉。我帮它清理一阵儿,又走出去。超市那段路,我重新走一遍,察看地上是否有血迹。我不止一次目睹小动物们血肉模糊地躺在马路上,当我将这个画面跟雪球联扯在一起,心一阵腕痛。
雪球,你在哪儿呢?
黄昏,我在门口听到一阵熟悉的犬吠。那声音伴随着夏季的凉风时隐时现。我和爱人找到最里面的院子,一眼看见流苏树上的白加黑,它见我们来,拉着长调悲悲戚戚叫了两声。雪球撕破嗓子的声音从珠帘后面传出来。不知珠帘是声音震的还是风吹的,发出刷啦啦的声响。一大片屋子显然是后接的,郁郁葱葱的爬墙虎将它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个门,像个洞口。我们刚进去,诊所的老板从前屋走出来,不让我们动,狗是他家的。爱人脸红脖子粗:你再说一遍?那人见我爱人两眼直冒凶光,急急忙忙溜了。绳子还没解开,雪球就挣扎着扑到我怀里,又委屈又兴奋,呜咽得满脸是泪。脖子上的一圈毛磨得精光,有一处磨出口子,血把绳结染红。我抱着悲喜交集的雪球,任它热乎乎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个不停。
白加黑跳下树,雪球又满怀感激地朝它奔去……这漫长焦灼的一天,总算有个好结局。
我永远不会忘记,离家五十多天的白加黑终于回来,进门时冲我叫一声,喝一点水,便一头栽倒在沙发里。它身上很脏,黑的部分成了灰色,白的部分成了黄色。它瘦成皮包骨头,几乎拖着一条后腿进屋的,走一步,歇一步。它一定抱着坚定的信念,忍住那钻心的疼痛,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回到家。我不知道它都经历了什么。除了腿伤,它肋部还有一条大口子,翻着黯红的肉,边缘流着脓水,好像感染了。我往上面涂抹双氧水时,它哆嗦几下,努力睁开眼睛,伸出舌头想舔掉。我轻轻扳住它的头,它像懂了似的又沉沉睡去。
白加黑吃了睡,睡醒了吃,终于可以四肢着地了,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坐在门前,有些恍惚地看着院子,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它肋部的口子最后也结了疤,长毛是后来的事。
当它恢复得差不多时,好像听到神秘的召唤,一刻也不能等,又走了。它的心已经很野,什么都休想留住它了,我们唯有祈盼它一点伤没有地早点回来。
它们三岁那年,一天上午,一只狗来到这个院子,深棕色的毛像披挂在身上,疙疙瘩瘩地打着结,一看就是流浪狗。它先在垃圾箱翻找,找到一些骨头剩饭,可能觉得这个地方还不错,就想到处考察考察,然后住下来。它沿着花坛的那一侧,边走边嗅。雪球从门前站起来时,流浪狗抬腿撒了一泡尿,然后无比夸张地刨着土,其实一点土也没有,地面铺的是理石方砖。它不慌不忙地朝这边走来。雪球神情紧张地盯着它,冲它喊话,让它停住,从哪儿来回那儿去。它根本没把雪球放在眼里。无论身高还是体重,它都占优势。雪球面对比自己大一倍的入侵者,丝毫没有畏缩,弓着腰迎出去。盛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花坛里绽放的花朵上面飞舞着蝴蝶和蜜蜂,天空不时掠过燕子的身影,麻雀啁啾,这些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雪球像肩负了什么使命似的继续往前走,流浪狗以一种老谋深算的样子看着它。它们都放低了头,呲牙咆哮,同时扑上前,扭打在一起。流浪狗下的是死口,雪球明显处于劣势,几个回合,身上就见红了。我找到一块砖头,准备掺和进去。就在这时,一个影子箭一般从花坛射出,稳稳当当落在流浪狗的背上,顺势一蹿,骑到它头上,咬住一只耳朵再往下一倒,整个身子瞬间牢牢挂在流浪狗的胸前,锋利的尖牙直抵它的咽喉。流浪狗发出瘆人的惨叫,转身往外跑,要多快有多快,叫声由这个院子飘到那个院子,飘到大街上,久久在空中旋荡。
白加黑昨晚出去,今天一直未露面,我以为它又出远门了。它早就归来,在花坛里睡觉,还是在里面吃东西?还是流浪狗侵犯家园,它及时赶回来?我不得而知。吓破胆的流浪狗叫得像杀鸡似的,一路狂颠。也许如毡的厚毛起了保护作用,也许白加黑根本不想索它的命,到那个院子的门口,它放了流浪狗。
日头慢慢西移,浓密叠加的树影投在地上。雪球和白加黑并肩趴在车库门前,缓缓地舔着各自身上的毛,时不时地舔下对方。经过这件事,它们的友谊更坚不可摧了。
当然,它们未来的路还很漫长。
原载《文学少年》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