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西丘陵地界,有一个名字叫广大的人,在用他广大的心包容着这块土地的同时,还用他的笔真情地触摸着这块土地,这是怎样的一种发乎本能的身体力行,其所经之处,从字里行间搅起的那一涌涌滚烫的故乡气息,令人还来不及展开想象便已经感觉到扑面而来。
这注定是一种“正面推进”式的文字的力量使然。它迵异于十九世纪美国作家库珀用文字消解、稀释、淡化甚至丑化自己故乡的做派,以致令被原始森林包围的以作家父亲名字命名的库珀斯敦小镇,败坏、凋零在自己的一个“忤子”的笔端。这由此产生的结果,似乎是在酝酿着一种拔根之痛,恰如我们本土国画技法当中的皴法,虽起始于物事的轻微转承之间,却有着力透纸背的折断之痕。有鉴于此,库珀即是“月是故乡明”版的一个极端的情绪化的例子,他与福克纳之于终生最爱的艾尔巴尼镇以及沈从文之于终生最爱的凤凰古城,有着“月是故乡明”相同版本上的本质区别。
而杨广大先生在成书《鸟鸣故乡》的过程中,已然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上述问题,因此,他毅然抛开城市中独有的灯红酒绿,躬身于乡间的花红草绿,并用手中之笔描划出了一幅幅隶属于自己风格的辽西山水画卷。
翻开杨广大先生的散文集《鸟鸣故乡》,我们便可以看到文学意义上的辽西,正被血脉缠绕成莲花形状,并且我们还可以看到辽西就端坐其上,周遭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情意,这是一个端正的书写者通过文字的仪式所表达的对故乡的一种虔诚的顶礼膜拜,因此体现出其做为故乡生养的一介书生的“不逾矩” 指数的飙升,真能生动地牵引着每一个阅读者的目光。
杨广大先生对故乡的名山圣水有一种精致的叙述,这种精致的叙述并不是所谓“含糖量”极高的一味追捧,而是以一种中庸的、平和的、不愠不燥的古代士大夫的情怀,持“一唱三叹”的诗经态度来进行叙述,他不厌其烦地写四季变化中的大黑山,这恰恰验证了他内心深处体会故乡带给他的酸甜苦辣的真实性。
说得直白些,杨广大先生的这种关乎故乡题材的无差别的叙述,其实就是为了营造一条充满着真实性的渲泄渠道。可以肯定,故乡的“酸甜苦辣”四味,中和了先生的笔墨并且被其调制得浓淡总相宜,于是我们看到春季的大黑山,“杏树质朴、刚毅,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顽强生长着,春来花开,夏至果熟,年复一年地默默奉献着”(《大黑山杏花》);于是我们看到夏季的大黑山,“石竹像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撑开紫红艳丽的花伞笑迎游人。轻风过处,一片石竹花宛如舞台上翩翩的舞女,舞姿是那样的和谐,是那样的柔媚,是那样的洒脱”(《夏日大黑山》);于是我们看到秋季的大黑山,“秋霜是最浓艳、最多情、最生动的色彩,不几天工夫,就悄悄地将大黑山洇染成了一座壮阔、绚丽的天然大花园……红、黄、绿相互交织、错落有致,把大黑山勾画得多彩多姿、神韵十足”(《秋染大黑山》);于是我们看到冬季的大黑山,“落于山石、山坡小憩的白雪,因地势不一而形成了不同的形状,有的像大黑山奉献的洁白哈达,有的像纯净的毛绒地毯,有的像憨态可掬的北极熊” (《雪叶辉映大黑山》)等等,这种贴心贴肝的叙述,是与前面所提到的“身体力行”有着相当大的关联。春雨、夏风、秋霜、冬雪,并不止于大黑山一处,它们遍处八百里鸟鸣之故乡,也并不止于杨广大先生一个人的心头,它们止于操控辽西方言的万千歌者的心头。
而杨广大先生之于圣水的描撰,则应以《家乡的小河》为最。带着类似母乳味道的家乡的小河,在先生的笔下俨然就是一泓意义非凡的圣水和一个置放着未泯童心的理想之所,这并不是他曾刻意营造的乌托邦,而是他曾随意参与期间的夏天的“一个理想的天然浴场”和冬天的“一条滑溜溜的银蛇”,因此,在他的记忆里便很自然地引出了如下的感慨:“家乡的小河给我童年留下了无穷的乐趣,无论岁月怎样冲刷,也无法抹掉我对家乡的眷恋之情,家乡小河的涓涓流水,时常冲开我思绪的闸门……”由此可以断定,一个寻脉而来的故乡歌者,往往是在最初的不经意间触碰到他与生俱来的灵感,从而缔造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字王国。
理应如是说,杨广大先生在自己的文字王国里,是常常以一个智者的心态穿行于具象与抽象之间的。他的笔触所涉所猎之处,理应是一朵花非花、一粒芽非芽、一片叶非叶,而笔触所搅动的那一掬水、那一抹云,也理应是徜徉于他的脑海进而变成思想的细浪以期濯洗心田。这些被他信手拈来的文字,很能体现庄子味道的便是《两棵香蒿》与《两棵榆树》这两篇短文,栽种于花盆之内的香蒿与栽种于沃土之上的香蒿默然不语,长在坝埂之上的榆树与长在沟岔之间的榆树亦默然不语,它们生长的过程只会被睿智的头脑所定夺、所取舍,而在先生的心中,这只不过是在坦露着一种“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的境界,而这种境界当然又是普世里的一种追求浑然天成的境界。因此,先生把持于红尘之上的的操守,便可明白无误地跃然纸上,他虽然写着乡土气息浓郁的散文,但拒绝在其篇什上打上传统农耕社会的烙印,并且拒绝为某种扭怩造作的文风埋单而人为地促成市井与田园间的生生割裂。杨广大先生就在他的《鸟鸣故乡》这部集子里,找到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文字平衡。
读文当然是在读人。由文及人,我们就可以轻易地感觉到杨广大先生是在一种舒缓的、淡然的氛围中、甚至是在内心被传统名士气熏染经年的情状下,痛快淋漓地书写着自己的文字的,他的处闹市而不乱的从容的文学调子,还真应了梁实秋所说的“有一种人便有一种散文” 这句话,而先生的散文,全归于他在现实中的低调,为他赢得了“充实而内敛”的美誉。
其实,杨广大先生将《鸟鸣故乡》作为他的成书之名,其喻意是非常之深的。那声声鸟鸣,是来自于故乡的一亿三千万年前白垩纪时期的中华龙鸟的鸣唱,这只后世的万千鸟类的始祖,如今只不过是被屋檐下的紫燕、田垅间的布谷、树梢上的喜鹊和水波中的天鹅等等鸟类的合唱或个唱所替代;那声声鸟鸣,会引领着我们寻着先生的文字脉胳,畅游在他所倾情描绘的现实与理想交相辉映的故乡山水之间,这是先生献给故乡的自然恋歌,他擦亮了那么多的乡土情结,令我们每一个都能找到故乡的人,自觉地在心中升起一缕形而上的岁月沉香,那里藏有人间真情,也藏有人生感悟,更藏有在兹念兹的广大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