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这是太白写给安石的诗句。
然而,我却觉得,这更像是写给他自己的。自由,不羁,骄傲到骨子里,洒脱到灵魂深处。这样的一个男子,宛如一阵风,吹拂在盛唐的国祚里,由满怀期望到政途失意,由大鹏之志转为纵情山水,由儒侠尚武至于访丹求药,从而展现了一代诗仙的思想转变历程。
在李白的近千首诗歌中,有一百多首与神仙道教有关。
这不是三生之约,不是彷徨迷信,只是在灵丹仙砂中,寻求一种信仰,让自己的性情得到解脱。
他对神仙世界的幻想,追求,和由此带来的种种困惑,借助其高妙的想象,转化为飘逸的诗情,在曲赋中,遥寄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其《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世人渺小如尘埃,生命如此短暂,像是蜉蝣的一日,像是昙花的一夜,转瞬即逝。所以在李白追寻自我解脱的道教里,得出人生如梦,需及时行乐的慨叹。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此二句让我想起了《古诗十九首》中的一首,“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寂寞而空旷的内心,正是因为不被人理解,从而镀上了一层迷茫的光晕。这份迷茫,来自于虚幻的意识,渴望施展才华而又郁郁不得志,从而把自我精神带进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
追求现世享乐,按着道教教义的指引,以生为乐,以长生为大乐,以不死成仙为极乐,去寻找超市世真谛,尾随自然,今月古月,逍遥于大化,得出寄情于痛饮狂歌,寄意于清风朗月,托身于仙山洞府,跻身于仙界流阁。在此时,才可能得到了真实的快乐,以求得心理平衡。
其《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我独自之时,鸟飞云散,有若无情而不相亲者,只有敬亭之山,长相看而不相厌也。聚之天高云淡,风朗气清,以一种虚之境界,与万物相融合,乃是道境。想落天外,物我浑然一体的飘逸思想,充溢着忧患与无奈,深化为对整个人生宇宙的悲慨,万象总归虚空。
此为,达士遗天地,而贵道能全真。
裴敬的《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先生得仙秀气耶?不然,何异于常人耶?或曰:太白之精下降,故字太白,故贺监号‘谪仙’,不其然乎?故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下物外,神仙会集,云行鹤驾,详见飘然之状。”
太白,以其超迈洒脱的仙姿,飘逸朗远的神韵,消弭其内心无法解决的矛盾和不能自拔的痛苦,当是一个清正教徒的心理状态。
留得一樽清酒,得享现世之乐。
水月镜花
秦淮八艳,她们谋生亦谋爱,这是闫红女士说的。
而我,在读到这几个字时,便有了一种心疼的感觉。这是一种深刻的忧伤,如花靥萎地,却不能凝眸,为它一恸,待到化为尘土,才始觉芳华已过,再也没有了那一刻里的惊艳浓彩。这是怎样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只一瞬间,我的眼前便苍凉如斯。
这些女子,为了完成生命中那些不可错过的情事,像一只飞蛾一样,展开那还显得稚嫩却又充满了勇气的翅膀,以此来完成一场涅槃。她们是秦淮河畔的凤凰,美丽,聪慧,富有才学,然而,终究,却又不能与实物相比,因为凤凰浴火可以重生,而她们,却只能在火中唱一曲悲歌,歌后,忧伤而死。死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情意虚空,容颜衰老,光华不再。
马湘兰,这个豪爽大气的女子,只因王稚登的一时心存怜惜,动了恻隐之心,救她于危难之中,她便从此心心念念,存了这一段爱铭记心间。可是,这个男人,终是伤了她,“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这句话,终是过了。夏姬是春秋时人,史上最为放荡的女子之一,他把她比作夏姬,叫她情何以堪。这么多年的爱恋,付出密密匝匝的情意,连着半生光阴,只这一句话,便将她打入无底深渊,这比死,还要痛上许多倍。
柳如是,遇见陈子龙,是她的不幸,然而,遇见钱谦益,就是她的幸运吗,这也未可知。她原本是姿态飞扬、落拓不羁的女子,健谈善饮,慷慨激昂,可是,陈子龙却是外表平和,内心激烈,还带有一点点的精神洁癖,他不适合与她近距离相处,而最终,也只是一个季节那么长,她与他,分道扬镳。而她,为了祭奠这一场爱情,给自己改了新名号,叫做“蘼芜君”,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呵呵,名字背后,带了一点点负气,带了一点点调侃,亦带了一点点苦涩。
这之后,她又遇到了钱谦益,他以匹嫡之礼娶她进门,夫唱妇随,怡然自乐。可是,风雨飘摇的南明,早已是千疮百孔,易军之际,他摆脱不了功名,北上任职,无法和她一同赴死,她不惧死,他却贪生,所以俩人得以忧伤别离。在清廷上,他不受待见,抑郁回到故乡,与她一起,度过剩下的时日。而后,他死,她亦相随,用一根白绫,做了一个殉夫的节妇。这种爱情,回首当初,还不如不要。
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子,也是因为骄傲,所以神情总是高高的、淡淡的,但如果她确认了你是可以交谈的朋友,那么,她便会变得生动,机智幽默,乃至充满豪情,这个女子,她叫做卞玉京。可是这样的女子,遇上了吴梅村,哀伤便也涌现在眉间。他对她不是不心动,可是,一介风尘女,怎可与锦绣前程相比?最终他离开,她凋零,心境迅速苍老,落地成灰。
邂逅冒辟疆,对于董小宛来说,是一件辛苦的事。可是,她却像是在凫水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动荡的时局下,紧紧拽住不放。而这个男人,实在是个薄情之人,他对于她的付出,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即使后来他终是在钱谦益的撮合下,纳她为妾,然而对于她,他始终是摒除在心外,从没有真正地接纳。而她,这个意志坚定女子,面对那男子的自私,虚伪,与一次次的伤害,始终不曾言语,然而,心上的痛,又有谁知呢?
李香君与侯方域,这两个人我们也许很是熟悉,这就要归功于孔尚任的《桃花扇》。这一场爱情,在宦阉余党阮大铖的阻挠中,二人历尽重重困苦,而后懂得情缘终归虚空,从而双双遁入空门。当然,这只是孔先生一个人的杜撰,追其历史,我们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当侯方域抑郁而终之时,会不会死前唯一的念想,是李香君这个名字呢,抑或是,他在想,自己这些年来的官海沉浮?而我们的李香君小姐,在侯去世之后,便没了音信,有人说她做了尼姑,有人说她隐居山谷,然而无论哪一种说法,都已经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从此,便再无其他色彩,只是一个人寂寞的想念,了此残生。
我想起,那样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那样一场华丽梦幻的婚礼,在她的心上,留下的是怎样不灭的记忆。五千名甲士,每人手执一盏大红纱灯,从武定桥排到国公府,那光亮映照了夜晚的整个路程,亦点亮了她通向新的生活的热情。然而,那正陶醉在幸福中的寇白门,会不会料到,这个空有一夕热情没有多少余温的朱国弼,在遭清廷软禁后失去了生活来源的前明王爷,会是怎样地去处理他的一帮妻妾?送的送,卖的卖,一件不留。此时的她,没有柔弱哭泣,而是想办法自救。最终,他施了恩惠,放她自由。可是,身体是自由了,那么心呢,是不是被伤得血脉不通,寒如冷冬。
也许顾横波,是这八个女人中,最幸福的一个。她嫁给龚鼎孳,这个男人大她四岁,年轻有为,文采风流,对她,亦是百般爱护。他们的情,如细水长流,滴滴隽永,“倾国温柔老是乡,却怜袱被待明光”,这是怎样的缱绻,怎样的甜蜜呢。即便是如此,这个男人,到最后却还是利用了她,“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明亡,他不愿殉国,只用她堵了悠悠众口,把这女子推到风口浪尖上,接了众人的污骂。然而,不管怎么样吧,这事情终是了了,最后,他和她南归,从此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做了一对神仙似的伴侣。这样的尾声,大概亦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最后,我要说的这个女子,众人应该都识得她,这便是陈圆圆,比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要早了许多年的另外一个版本。秦淮河畔,她花明雪艳,技压群芳,名头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可是,名气响亮,也是一件麻烦的事。田国丈经过几次的抢夺,终于顺了心意,掠来了这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把她进献给了崇祯皇帝,奈何人家这个皇帝不多的优点之一便是并不怎么好色,所以又被打包还了回来。而这一次,陈圆圆的名号变得空前的响亮,因为,她遇到了吴三桂,这个男子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使汉族的江山彻底玩完。清军入关后,吴三桂得了势,可是,他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个女子,无辜地,被卷进了政治的漩涡,变成了称得上史上的最后一个祸水,红颜祸水。从此,这个名号,跟了她很多年,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抹擦不掉,始终停留在了页码发黄的史书里。
悲哀啊。这些女子,在自己的命运中苦苦挣扎,纵然才气纵横,纵然美貌如花,可是,因着堪怜的身世,在红尘中辛苦的辗转;因着生命的多情,在跌宕中变得伤痕累累;又因着敏感的心智,常常又为情所伤。因着她们,我的心,渐渐变得苍老,渐渐变得沉重,渐渐又变得脆弱,那里面,盛满了心疼,盛满了怜惜,盛满了不可诉说的哀伤。
曾经那般的璀璨,到头来,也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