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常常是睡到半夜,突然听到一家臭喝,紧接着,几乎所有人家的大人都开始应声而发,声音异常短促而强烈,无异于贼人光顾,中间还夹杂着小孩子害怕的哭叫声。首叫的声音停止了,其他人家还在拼命地斥叫,其原因就是狼来“赊”猎了。
五十年过去了,现在想来,颇有意思。首先是这个臭字,原本是形容词,现在作副词用了,表示程度很深的意思。臭喝,喝本来就不是一般的慢条斯理的吆喝,现在用“臭”来加重,可见“臭喝”一词的不平常。狼来“赊猪”了,不给钱不打招呼而衔着越墙而去,着实可恶。要知道,一头猪对庄户人来说,是不可轻视的经济来源,一大笔开支要指望它来负担呢。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赊走了,实在于心不甘,于是便发力地臭喝。
群起而臭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如果哪家不臭喝抑或是臭喝不得力,狼就会舍弃臭喝有力的人家转到另一家来“赊”。在这一家被人发觉了定然不妙,转去另一家臭声弱小或是无人臭喝的,风险或许要小一些。须知,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狼们要把一个和自己重量差不多的猪,弄上院墙,得靠两只或更多的狼齐心合力,才能赊成,有一次,狼赊走了生产队的一头猪。人们追得急,狼没有办法,就把死猪埋在场院的高粱挠子里,然后自己跑掉了,准备以后消停了来取。不料,第二天队里打场,晒高粱挠子,死猪自然被翻了出来。狼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空空地担惊费力,白白的算计了一场。
且说我们村和另村的猎户都是业余的,起码不太专业。我们村的猎户外号叫“烂眼”,意思是二五眼,干事很不稳妥,做什么事都不精到。也就是说,水平在不及格左右。烂眼的猎枪不是有经验的专业师傅做的,而是土法上马自己创制的。把十多年前游击队扔下的“洋炮”找出来,木头把不能用了,拆卸下来扔掉,换上新木头把。把枪管擦去锈,又用鸡油擦抹,倒也明光油亮。扳机不能用,踅摸了好几天,到公社联合厂找了块铁片,敲敲砸砸,竟然安上了。至于枪药也十分好办,就地熬了硝烧了点木炭,又买些硫磺,掺和掺和也就成功了。试枪那天,小孩子们争相转告:烂眼试枪了!烂眼试枪了!提着裤子往试枪地点跑。大孩子不顾小孩子在后面哭,照样跑得飞快。烂眼要大家趴在土壕的后边,自己在前面操作。很巧,很好,前面有呼呼压压叽叽喳喳一群麻雀飞过,不知危险将至。轰地一下,烂眼的枪响了,坠落了十几只。孩子们欢呼雀跃,争相拣拾落下来的胜利成果。别人告诉初尝战果的猎手:你这样不行。打这类小东西,要装枪砂;打大兽,要装铁条。你刚才打下的,除了火药喷死的,就是吓死的。烂眼由于急于要试枪,没有预备下铁砂和铁条的,却兴高采烈地说:家里预备着呢。不久,悄悄地把搂柴筢子上铁丝剁下两根,又精心地到河套拣选了不少好砂,权充铁条和枪砂,大模大样地当起了猎手。 据知情人说,烂眼之所以打猎,是想弄几张皮子,卖俩钱。他置办的猎枪不用说是二五眼,更重要的是用枪也二五眼。一次,狼又来生产队部赊猪了,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齐声臭喝。他便悄悄地来到猪圈外,在不远处瞄准了狼。岂料狼、猪展开“徒嘴战”。狼咬住猪,猪也不甘心被叼走,反口咬住了狼,一黑一白双双在圈内翻滚。烂眼使劲一搂火,可能是劲了大了些,扳机掉了。烂眼失去了枪的扳机,墙头上又有别的狼,狼视耽耽,随时准备动口。烂眼情急之中,拿猎枪乱敲。不料,还真响了。枪管里的铁通条打中了猪,生产队的大白肥肉一命呜呼,圈里狼得以逃脱。毕竟是只受伤的狼,没能窜上墙头,半空掉了下来,被横七竖八的猪圈苦盖卡住,人们赶来七手八脚地把它活捉了。事后,生产队评工分时,给烂眼评了零分,功过相抵。活捉了狼的社员每人评了十分,烂眼并没有觉得怎么吃亏,谁让自己没打中狼反而打死了猪呢。事后分猪肉时,他得到了奖赏:多分了一份。每份二斤啊。
烂眼虽然家伙不顶事,手艺不精,毕竟是也算猎手,附近生产队或谁家频遭狼祸,都请他去解决。他也多数时候,不负众望,为人家平息事态,让事情化解或有所和缓。烂眼还是很受人们欢迎的。
不论如何,烂眼作为业余猎手,闹出不少引起轰动的笑话,并为人们茶余饭后提供了津津乐道的谈资。一个腊月的早晨,烂眼起早去山里拾粪。看见前面的山泉在呼呼冒着热气,旁边的大片冰面上,躺在两个黑东西。走近一看,是两只狍子四肢巴叉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心里明白,这是狍子遇上冰了,寸步难行。别看这东西在山地上行走如飞,还能在岩石上旋纵跳跃,可是在冰上就不灵光了。每走一步就四腿劈叉。食草目的偶蹄,在滑溜的冰上寸步难行。烂眼估计,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已在冰上徒劳了半宿,累得筋疲力尽,不禁心花怒放。于是不慌不忙放下粪箕,拄着粪叉走了过去。解下腰间的红布裤带,认真把两只狍子拖到一起,四肢拴得结结实实。
这两狍子有着成年的壮盛,但无论如何也没法逃跑,只能躺在冰上,瞪着绝望的眼睛,眼睁睁看着烂眼的红布腰带缠来缠去。系好了,烂眼并不着急,慢慢地掏出巴掌长的烟袋,美美地吸上一口,烟锅冒出淡青色的白烟。眼下这两个大物件,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连皮带肉,能卖一百元。那可是一年的工分分值啊。如果卖到买活狍子的地方,起码能卖到二百至三百元,价值可就大了。傻狍子啊傻狍子,你怎么傻到这个地步?这冰上就是你的陷阱啊。别看在山崖上如何迅捷,现在,可得由着我了,把你们两个拖着到村里,到镇里,到集市上,围观的人不都得像看西洋景似的?到那时,谁还敢说我是二五眼?吸完了一锅烟,磕了磕烟灰,别在裤带上,准备走。烟袋掉在冰上,这才想起来,裤带拴狍子去了。又捡起烟袋,放在帽盔里。又仔细检查一遍,拽起裤带的另一头,把狍子拖到河边。两只傻狍子虽然不能逃跑,却也不老实,蹄儿沿着冰面乱蹬,烂眼费了好大力气!
谁知刚一沾上冰硬儿麻糙的土地,两狍子像变戏法似的陡然立起。脱离了冰面到了土地的它们,像安泰一样,来了劲儿。一只率先挣脱,裤带年久汗沤,早已失去应用的韧劲,系个裤子还行,狍子一挣就断了。一只跑掉,另一只也发力一挣,双双跑了,烂眼只剩一小截裤带红黑相间地攥在手里。事情突然得没容他来得及想,狍子已脱羁而逃,烂眼下意识地叫着“回来”“回来”。不管他如何呼喊,狍子眨眼间已没入大树林。烂眼不再喊了,看着手里的一段裤带,呆呆的,连急和哭都不知道了,一手提着裤子回家了。
烂眼作为业余猎手的最大壮举,是在一年的秋天。生产队的牛突然跑了一头牛。牛是农民的宝贝,尤其是秋收大忙季节,干活的牛跑了可不是小事,队里就安排烂眼去找。他背上有时能打响有时不能打响的枪,直奔深山而去,终于在一个石崖底下找到了。
石崖下不只有牛,还有两只豹子——金钱豹。凭良心说,此刻,他要是自己跑回来,谁也不能说什么,两只豹子围攻一头牛,他一个人是无法解救的。烂眼偏偏这时犯了楞劲,看着牛依岩而站,两眼牛视。两只豹子在安详地盯着牛——几天之后,牛会力竭而倒。烂眼发怒之下并没有发慌,悄悄找个地方瞄准。两只豹子没有想到侧面会有危险。一枪响后,前面的豹子轰然倒下,后面的没来得及想什么,就见一团火扑了过来,惊愣之后就逃之夭夭。前面倒下的豹子几扑之后,也被烧着了脸部。血盆大口难张,剩下一丝两气,烂眼牵牛驮豹回家了。为此,公社大大庆祝了一番,打豹救牛,保护集体财产,又奖给了他一身里外三新的衣服——当他脸黑着牙白着光着膀子牵着牛驮着还有一丝气的豹子出现在大伙面前时,人们顿时明白:是二五眼的猎枪发射了铁条,也把他的衣服打着火了,就着火吓跑了另一只豹子,烧坏了伤豹子。
不久,县报的一个记者专门写了篇报道,表彰他为了公家的财产,舍生忘死打豹救牛的事迹。题目就叫《二五眼猎手》,不过,这位记者很有点被大家瞧不起,他把烂眼说成是打死狼的无数的神枪手,把打死一只豹子说成打死两只豹子。烂眼也实事求是地说:要是两只豹子,我这百十斤肉不够他们分的。我一只也没打死,牛背上那只驮到家还没断气。
离我们庄不远的炮手杖子生产队,也是个不大的山村。平地几乎没有,山却很多。群山里,确实春来百花齐放,夏季生机盎然,秋季花果满山,冬季野兽成群。这些得益于一位叫广成的老人。据说他年轻时当过义勇军,是个神枪手。这位老人也真是功夫了得,常年看山护林。拎一条铁棍,满山绕,一会东山一会西山,走路飞快。一次他遇见一只狼,生生一路追撵,六十多岁的人,把狼撵得喘倒在地任人摆弄。广成老人遇见兔啦野鸡啦,简直是想抓哪只就抓哪只。他把满片群山视做自己的领地,别的打猎人是不准进来的。一伙猎人追赶受伤的狍子到这里,他告诉对方,你们不用进去,我给你们找出来。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拎着受伤的狍子出来了,摔在地上。打那以后,再也没人敢进他的山了。
广成老人打猎从不到其他地方去,就在自己的山里,也不用枪,只用手里的铁棍。有一次,外面的人传说狼叼走猪后,藏进广成的山里,然后和它们分享。老人听后大为生气,坚决让那帮人去狼窝看看。那些人互相看看,没人敢去。
也许是人到老年心理变态,广成老人有些作为颇为人们非议。有一年山兔子盛行,到处祸害庄稼。广成腰带别了一把飞快的刀子,见着母兔公兔一律劁上一刀。割去是非根的它们,果然数量大大见少。
许是觉得作孽太多,许是偶然提醒,广成再到晚年就不再做这类事了。有次,一只狼可能是饿急了,公然来到只有几家人家的光敞院子里扑小鸡。狼一般时候是不吃鸡的,这一次却大扑而特扑。小鸡们仗着地形熟和能短飞的自身优势,几下就钻进堆木板的缝里和柴禾垛里。剩下几只,犹能对付老狼。狼一扑,小鸡们一飞,又一扑又一飞,累得老狼直喘。屋里的女人们初始以为是狗,直到狗们乱叫才知是狼。女人们吓得躲在屋里乱喊乱叫,既害怕狼又心疼自家的小鸡。狼却依然故我,像在自己的领地里一样肆无忌惮,旁若无人一声不吭地乱扑,乱跳,乱咬。
广成拾好路过,听见女人们岔了音的喊叫声,飞步赶过去,双手拎起狼,往旁边的巨石上乱摔打一阵,随又掏出锋利无比的小刀,熟门熟路地一划,两颗粉红色的肉蛋迸出。刚才还一心一意扑小鸡的狼,一声嚎叫挣扎着跑走了。广成不顾女人们热情的感谢话和诚挚的挽留,依然快步生风,巡视别处去了。
以后两三年左右,这只清醒过来养好伤的狼,又步履蹒跚地跟在广成的后面,仿佛听话的狗一般。这位老人好像悟到了什么,再也不劁野牲畜了。
作为业余的猎户,最知名的莫过于炮手杖子再往东的三台岭的木三了。木三是有大名的,只因为人生得比较憨厚,岁数很大没娶媳妇。力气倒有一大把,个子也高,往人前一站,是个标致的小伙。
说起木三的大名,也挺有讲究的,叫牟余。因为排行老三,加之又有那样一付性格,人们就不费功夫不花时间给他起了这么个顺水人名,倒也恰如其分。一年正月初一,他就拿只破鸟枪去山上打猎。还好,射到一只灵狗子,也许自制的土枪劲小,也许是强弩之末,很凑巧,铁条打在灵狗子的后臀而上没有穿洞。他走近一看,那跟铁条一半扎进肉里,一半露在外边。那灵狗子在他赶到之前迅速恢复过来,倏然带着铁条逃走了。眼看到手的猎物突然失掉,木三不由大怒,顺着雪印、血迹追去,确实是忘了路之远近、山的多少。天黑了下来,饿了啃几口凉豆包,渴了嚼几口雪。第二天天明时,他惊奇地发现,那灵物居然进了村庄。
木三一阵高兴,以为终于可以喝一口热乎水了。冷豆包就雪,再加上在野外蹲一宿,够受的。村口遇见一个老者,便向前作了一个揖,然后提出自己的要求。老者冷冷地说:热水没有,喝水,井里有,可是得自己提,我可以给你水桶。原来,大正月初二,拿着刀啊枪的进人家村庄,人家是不满意的,犯忌讳。不过木三不懂这些,这老头不通人情再找别家。结果他的遭遇更甚,几个小伙子把他追出村。木三之木,大抵如此。
队里的牛被土豹子吃了,社员们都很气愤。豹子大胆,竟敢侵吞公家财产,并且是光喝血,不吃肉。大家吆喝狗去追,结果狗撵到山梁上,没有人做后盾,再不敢去撵了,豹子却返身回来把狗给拖走吃了。大家能不气愤?想来想去,想到了虽然笨拙却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挖陷坑!公社对此事十分重视,专门派来一位革命委员副主任,现场督办此事。
经过详细论证分析加上革命化的细节设计,捕捉豹子的方案基本定型。譬如,坑要挖在豹子常出没的地方,陷坑上放了带轴门板子,豹子一踩准掉下去。还有,要用两只羊做诱饵。旁边人等要备足绳子钩子,等等,就连豹子陷住之后皮归谁肉归谁都想到了。
这时节,木三提出了问题:要做诱饵的羊睡着了不叫了该咋办?你们一厢情愿,豹子就那么乖乖听话让你们陷住?问题提出来,大家都沉默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大手一挥:就这么办!准能陷住!要是陷不住呢?你能保证?木三直直地反问。那就派个人下去,不时地捅捅羊就行了,有人提议。派谁下去?这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啊!众人说,投票,投到谁就下去!
投票结果,革委会副主任第一,木三第二。平时口号喊得震天响,到这真刀真枪生命攸关的时候都害怕了。副主任心里骂道:这帮刁民!分明是整我。又不好发作,只好把木三叫到一边做思想工作。木三把头一拧:你第一我第二。这事铁定是你去干!副主任没法,只好放下架子,三哥长三哥短地叫,又把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结果,大家陪着吃了几天好饭好酒,又答应了好多条件。到第四天,木三终于吐口了。大家把他放在一个大筐里,又装了好多酒肉,系在门轴上。
天遂人愿,没过五天,终于把豹子陷住了。人们七手八挠摁住豹子,木三则在大筐里呼呼大睡。众人发喊往外拽时,木三大喝一声“住手”!要副主任把答应的事先办了,再把豹子弄上来。否则,我一动手,豹子就窜上去了。副主任当着众人的面,连声答应并要众人作保,木三方才让拽上去。木三说的事,就是副主任答应给木三说房媳妇。众人暗笑:这么难办的事,看副主任怎么收场。孰料,副主任把自己本家妹妹说给了木三。他劝说道:木三一表人才,不必说你也能看中。他捉豹子的勇敢行为,和杨子荣差不多,这样的英雄人物,早晚要当干部,你还吃亏了?他光棍一条人,又没父母,你过门就当家,这么好的条件,上哪去找?这女的有点木,“灵敏程度”和木三差不多,两人算是“门当户对”。革委会副主任也算做了善事。
世间有不少行业,分为专业和业余的。如棋手、骑手、猎手,就有专业和业余之分。笔者今天记下来的几位猎手,水平实在业余。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业内做过有益的事情,起码是为民除害。但也闹出过不少笑话,令人啼笑皆非。他们的事迹,都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说来已是历史。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上演了似乎不值一提的小活剧。总的说来,还是正能量的居多,世界就是这群小人物在似乎荒诞不经中创造出来的,社会的进步就是靠这些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