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去妙吉寺做什么。人总有些时候是被动的,比如集体活动,是要把自己交给别人来支配的,妥协也是一种修炼。就这样跟着队伍一路风尘的来到了喀喇沁镇的妙吉寺。
九月的妙吉寺被秋天衬托的庄严而肃穆,以红和黄为主色调的建筑群显得格外高远神秘。这是一座历经沧桑的藏传佛教寺庙。据《建平县宗教志》记载,寺庙名称源于“妙而无碍、吉祥如意、寸土清净”。原建于距喀喇沁街南侧一公里南庙子的小山上,因当时局面混乱被毁,光绪二十一年移至现址,距今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殿前的香炉依旧海纳着香客的祈愿,人来人往,百年岁月,人们从未间断过来到这里寻找着生命的答案,不断的开解着一个又一个迷惑的灵魂,也许,只有那缭绕的香烟知道他们的心事。妙吉寺的香火很旺,这是我不曾想到的,有如我弄不明白各地都抢着建寺庙一样,实在是到了该破题的时候了。
其实我对寺庙文化并不感兴趣,总觉得离我的生活还很远。可能是我的漫不经心,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个年轻的女居士热情地迎了过来。她双手合十,虔诚地行了个藏礼,并告诉我们说上师(住持)一会就过来,说完又去捻动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其实那是一条普通的水晶项链。这是一个俊俏的女子,健康的古铜色皮肤,纯净的大眼睛,不过三十几岁,家里应该有丈夫、有孩子,有着青翠欲滴的小菜园,过个平常人的幸福生活该不是问题吧,又何苦抛家别子到此吃斋念佛呢?然而,她的一脸安详又让我说不出什么。佛教净地,虽不敢造次,但终究约束不住自己的散漫,凭着好奇我一人偷偷地溜进了正殿,那里供奉着一尊东北地区最大、最有加持力的黄财神菩萨。除此,我以为再也没有令人动心的事情会出现。然而,我错了,我见到了今生从未见过的震撼场面,几百盏闪闪烁烁的酥油灯,顷刻间呈现在眼前。我惊愕于此,又不得不信眼前的真实场景。之前,因为旅游我也去过很多藏传寺庙,包括依名山大川建造的,但从未见过这样的光芒气势。据讲,酥油灯在藏传佛教信徒的心中具有神圣的位置,是信徒的一盏心灯。酥油灯能使人的慧光永不受阻,肉眼变得极为清凉,懂得善与非善,获得智慧之心,从而使人的心灵脱离痛苦,回归单纯与平静。无声胜有声,一盏盏如豆的光亮,盛达着佛教的大意,妙吉寺经营的真是很用心。如不是一心向佛,断然不敢如此考验自己的耐力,四季轮回,一年又一年,是信仰滋润着酥油灯长明不灭。
秋阳穿过寺前的山坳,光线齐齐地从我们的头顶上泄了下来。伫立于秋阳中,我们痴痴地等待着上师的到来。接近中午,上师终于向我们走了过来,从容儒雅,一如大寺的住持,身上斜披着紫红色的袈裟。见过面,行过礼,上师却依旧把我们交代给先前的那位年轻女居士,上师那边的事情还没忙完。这次我没有离群,紧跟着年轻的女居士来到了寺院的诵经室——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僧人的生活。诵经室里没有木鱼的敲击声和诵经的寂寂长音,只有三四个居士在背诵经书,其中一个年长的女居士正做着添描的功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地盘坐在地上,捧起经书体验着诵经的感受,或许是氛围的影响,心灵好似被滤掉一些东西,竟然渐渐的轻灵下来。像是豁然开悟,我突然为往日的沉重羞愧起来,我想学着她们的样子,删繁就简的打理着自己的欲望,活出真实的自己,向着既定的梦想出发。
正午,上师终于在他的会客厅接待了我们。尽管是短短的几分钟已是弥足珍贵。我看见大师神情泰然,似早已超然于物外。一只猫跳到我的座位旁,小脑袋轻轻地刮蹭着我的腰,随后趴在那里打起了轻微的鼾声,猫安详地睡着了。
一种信仰,征服了一座寺院,继而征服了所有造访人的心灵,也难怪妙吉寺让我持久地怀想。
梨树坡
梨树坡在我家老宅的对面,是个二里多长步步向上的慢坡,站到坡顶可以俯瞰到家里的一切。我的祖上应该是一个很风雅的人,凭着丰富的想象力为一个没有一棵梨树的小土坡起了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在一个明月清辉的夜晚,他们一定有过满坡梨花盛开的梦境,梨树坡的梨花是开在村里人心中的花,从未凋谢过。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却让你持久地怀想,一定是有过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让你刻骨铭心。仔细筛选这四十多年的过往,发生在梨树坡的故事林林总总,早在我七八岁时,那件说不清的“恐怖事件”总会第一个跳到眼前,并且立刻生动起来,清晰起来。
雨后的乡村是热闹的。我和村里的孩子一样,跟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二姐,分别挎个筐子,很是费些力气才爬上泥泞的梨树坡,再拐个弯就到了一片油松林里。那里野生着很多地骨皮,也叫地衣。
近水知鱼性,近山知鸟音。山里孩子认识山货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他们打小就知道哪座山的哪条沟长蘑菇,哪块荒草片子里躲藏着地骨皮。这种小东西紧贴着地面,长着和地皮一样的保护色,薄薄的嫩嫩的很难捡,捡到筐里又少不了一遍又一遍地往外挑拣夹在里边的蒿草叶,然后再用清水漂洗。到了这一步需要有更多得耐心,三遍五遍地反复滤过,直到看不见一点杂物才算得上真正干净了。地骨皮炒鸡蛋,或者是地骨皮打卤子吃饸饹条都是招待贵客的上等菜饭。家里人偶尔吃上一顿,自然是改善了伙食。孩子们嘴馋,这个时候上山都是争先恐后最卖力气的。
松树的枝头挂着晶莹的露珠,脚下厚厚的蒿草趴伏在地上,没走几步远,鞋里就灌满了水。那是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是母亲用了好几个晚上抢出来的活计。村子里的小道砂子多,石子多,碎秸秆多,说不定哪会儿就扎破了脚,除了去河道里玩水光过脚,母亲从不让我们光着脚板走路。过去的年月孩子多,母亲的空闲时间几乎全部用来拆洗那些破烂不堪的旧衣服,然后趁着三伏天一板子接着一板子的打袼褙晾晒,记忆中她那些露面的牙齿全都让结实的麻绳拉成了小豁口,深深浅浅的都是日日夜夜纳鞋底留下的标记。
穷人家的孩子最能体贴父母亲的艰辛,不我和姐姐约而同,几乎是同时把鞋脱下来装进了筐里。空旷的松林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没有风声,连偶尔的鸟叫也没有。凭着往常的记忆,我们很快找到了这片林子中生长地骨皮最厚的地方。我和姐姐低着头,两手不停地忙活着,筐里的地骨皮叠压着不住地长高,收获的兴奋让我们忘记了一切。突然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姐姐拽起我拼命往梨树坡跑,她嘴里不停的嘟囔着“黑瞎子”,慌乱中大家扔掉了筐子,脚下是一片噼啪声。我们谁也没敢再回头,一口气跑到了梨树坡才敢扯开嗓子喊救命。家里的窗户敞着半扇,就见母亲站到窗台上长长地探出半个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着“咋了?咋了?”,直到再也听不清她喑哑的声音。她开始暴怒地砸着窗棂——母亲患有严重的气管炎,平日里走路都费劲,她没有力量保护两个正处在危险之中的孩子。
孩子们嘶哑的喊叫声在梨树坡上炸裂开来,惊动了四邻八方。我好像闻到了“黑瞎子”在我背后的气息,两腿瘫软就再也挪不动半步。生死关头,我看见从半山坡那个破洞里冲出来一个人,还没等看清他的面目,三步两步就来到眼前,他一边夹起“一个”,浑身迸发着一股英气,飞也似地下了坡。
我认识这个救命恩人,他是一个流浪汉。当年,他流落到我们村子,几天没吃东西的他,就坐在我家门口的大柳树下。母亲和气把他让进屋,又把自己的一碗饭端给了他。再后来,他又断断续续地来过几次,都是在他饿急了的时候才来的。母亲像往常一样,以礼相待,让他吃饱吃得热乎。母亲说,流浪汉也是爹娘养的,有心有肺的多了,难时一把米胜给富人金疙瘩。
回过头来再说那个“黑瞎子”,二姐描述的有模有样非常肯定。她说,那是个庞然大物,像传说的一样,浑身亮黑色,蹲在树根底下,两个眼睛大大的,额头上长着齐刷刷的“麦穗”。村里人不信,从老辈子算起,还从没听说这个地方来过“黑瞎子”。随后,他们组织一伙有点功夫的壮汉,各自拿着应手的家伙儿直扑松树林。二姐走在很有安全感的人群中间,从容地指点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令人奇怪的是,找遍偌大的松树林,即没看见“黑瞎子”的影子,也没看见两个筐子及筐子里的布鞋、撒落的地骨皮,竟然没留下一点踪迹。这成了日后的一个悬案,于是就有人猜测,“黑瞎子”是人装的,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四十多年眨眼间过去了。在这并不漫长的岁月里,每当我回到村子里,不管闲忙,都不会忘记去梨树坡走一走。我曾经甚至很幼稚地想过,有那么一天,突然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很愧疚地请求我的谅解,当年只是为了获取那一点点利益不得已才想到的法子,没想到会带来那么大的伤害。面对一个背负着包袱走了这么久的人,你所能做到的就是一点慰藉,替那个能让人心贫穷的岁月。
青山不老人易老,梨树坡依旧安详地端坐在那里,梨花依旧素洁地开在人们的心中。只不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故土的思绪难免让人涌起一阵阵心酸,那些贫瘠的故事反倒成了一份捂在心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