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清溪,穿林而过,一线水流,一路欢歌。
水从沟底向村外,阳光映着流水,也映亮我。中学座落在镇北,面朝一线公路,背靠绵延的群山,陌生感使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有途中的河水,与我格外亲近。
走大路,过邻村小学房后一条河。水不深,河面很宽,水上没有桥,一行高低不平的石头,参差错落间隔到对岸。人到水边,犹豫徘徊片刻,望一眼对岸,脚尖儿点上石头,手舞足蹈。手脚相随身形飘逸灵活,脚面滴水不沾,若紧张胆怯不能沉稳,身随心动,摇摇摆摆走不到河中间,劈劈啪啪水里胡乱跑跳。如果不是冬天,落了水,湿了鞋和裤脚,岸边嘻嘻哈哈一串浅笑。
夏季放学,暴雨过后,人被挡在北岸。洪水季节,爸常走出村子,到邻村的河边接我。咆哮的洪水,卷着岸边淤柴,压过人的嘈杂声。水退得很慢,看天色向晚,性子急的,高高地挽起裤腿,大着胆向河里走,没几步,被湍急浑浊的水流逼回,狼狈地向后退。对岸,爸扶着铁锹,穿着水鞋耐心等水退,还不住地高喊:千万别过来!
我常走小路。斜穿一村朝西走,向着树林茂密处,到河边沿河上走一段,过河,再上一条长长的河堤,堤坝尽头是公路。河堤两侧,一侧是河水,沿河绵延高大的杨柳,一侧是开阔沼泽,水浅草茂,中间有个鱼塘。夏季,人在堤上走,一望碧绿,惹人留恋。冬季疾走,长长的河堤上,脚下不觉半点寒冷,呼出的气息却在嘴边在眼眶眉际结成白霜,当路北的山尖擦上一抹阳光,遥远的暖意,反使我心生寒凉,迟到,一路小跑。
晚归,放缓脚步,遇水驻足。河里,沼泽地的水草里,阳光下灵活的小鱼,随处可见,鱼很小,闪闪发光。捞上鱼,并不拿回家,水边挖个小坑坑,鱼放里面,完全是种乐趣。鱼很多水很浅,踩出一个脚窝窝,渗出水,第二天,说不定里面就有小鱼游动。书包挂上树桠,脱掉鞋,趟着水,树缝间躲躲猛烈的阳光,大片草地上随意走动,放松而惬意。傍晚凉爽了,起身离开,走三四里,即使一人,一点不必慌张。踏进炊烟袅袅的村子,我是一只飞向榆树轻捷的麻雀。
夜深,靠近柜边,与书本相伴,欣然阅读静夜之美。有甜美的鼾声,有妈从枕上仰头长时的注视,有轻声的催。软软的声音,极像温柔的水流。窸窣的翻身声是那么好听,爸生硬地喊,我低声迎着,固执地让温暖的灯火在心中亮着。
弯弯的小路,满径的花草,乡村嬉戏着我的纯真;款款的流水,袅袅的炊烟,里面住满温暖的记忆。
二
妈顶着寒星做饭,满屋炊烟时,狠狠心叫醒我。到镇上读书,离家十二里,每天徒步往返,妈不能像没有学生的人家每天能睡个好觉,星月里早早起身。我匆忙吃饭时,妈已装好我午间的饭盒,天蒙蒙放亮,抽身便走,姐得空就送我一程。
偶尔稍晚些,盛好的饭热腾腾端在眼前,我拎起书包头也不回。妈的苦心落了空,喊着我的名字从炊烟里追出,立在庭院,手足无措,无奈的眼神,慌乱地追逐着不肯放开,呆立在房舍外,像做错了事,长时间茫然无依。这样的清晨,天地苍茫。我呢?不顾妈的呼喊,固执地朝外走,粗暴地践踏着炊烟里的善良。妈呢? 眼睁睁看着饿肚子离家的我,舍不得怪怨,一个人满含歉疚。我每迈一步,一定是揪着妈的心!现在还怎么敢去想啊,妈都不在了,我只有空悔恨,当年的无知,害得妈添了多少沉重啊!亲情需珍惜,绝不可以践踏。
出村向北,空无一人。一条路清冷地向远处延伸,两侧田野空荡荡灰濛濛,田野尽头,黑乎乎的树木愣头愣脑地立在远处沟畔。学校离我遥远,晨光溜得太急,心弦绷得紧紧的 。姐把死沉死沉的书包交给我,站定不动,嘱我小心。霜白的清晨,村庄静默,山峦模糊成黝黑黝黑的影子。我斜背书包,手提饭盒,走几步再回头,原地不动的姐,像妈一样站定望着我,她举到额前的手,不知是向我示意,还是举手抹眼泪儿。
投射在上学路上,空旷的原野压迫,空寂的土路衬托,这样的早晨,我和姐,从星月当空走向一地鸡鸣,从黑色的乡间走近幽蓝的炊烟。我看见姐送我的身影,却看不见藏在衣襟里姐怜惜疼爱的心,看不见乡路一样柔软绵长的姐的情怀。
三
长大了,烦恼来了,快乐就抓不住了。
初二那年的秋冬时节,我住校了。我穿着姐穿过的蓝上衣,衣角袖口早已磨出毛边,却洗得干净。一个午间,天已渐冷,孤寂的我走出空阔的校园,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镇上供销社,卖花布的柜台外,隔着很远的距离,我看到了亲切的姐,穿出云层的一缕暖阳朗照着瑟缩的我。
是贴在我耳际轻声细语的姐吗?是讲草原小英雄让我不打扰她写字的姐吗?是掀动文具盒气得杏眼圆圆的姐吗?是站在我身后悄悄看着我做题的姐吗?是送我上学不肯回家的姐吗?一缕缕暖暖的阳光朗照着瑟缩的我,一串串记忆涌上来,一个个片段在飞舞。
我忽然望见和姐过河买年画的情景。踩着石头,脚下清亮的流水,像细语,像笑声。鲜艳的年画挂满屋,从空中垂下来,映得我眼花缭乱。我又望见,沿着另一条河走,姐牵着我的手,一队拉练的军人涉水而过,高扬的马蹄把河水溅上天,负重的马匹喘着粗气,马身湿透,长长的队伍从眼前从身边一闪而过,河水透明,他年的落叶,落叶间游鱼,清晰在水流中,天那么蓝,河那么静,长长的河道里走着姐和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童年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法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说:“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懵懵懂懂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强烈的欲望。”于我,童年不只是新奇和稚气,童年更裹着无可替代的亲情,亲情洋溢的暖,让任何冷意都无法靠近。
姐长大了。
那年冬天,漂亮的姐出嫁了。姐走的并不远,就在邻村河对岸。妈说,姐不念书就帮家里劳动,怎么一下就长大要走了呢?
流水一样的日子妈看得清清楚楚,可一下把姐从妈身旁掠走是摘妈的心。妈躲开众人,孤零零站到房后,妈不愿让旁人看见,偷偷抹眼泪。
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望一眼头顶的天空,天空太空了。我不能天天见到姐了,我成了家里的大人了。可我实在没准备好呢。
蝴蝶还在田野飞着,沟底的泉水依旧冒着水泡,冬天的雪花依旧落满窗台。
四
世间的水,源自我的乡村。
一眼清泉,汩汩成溪,涓涓细流,越淌越远,越淌越宽。那清澈的泉,明亮我的眼,赤足趟着水,水引着我走远。我点点滴滴童年少年的记忆,是村子大沟的那眼清泉给的,那是生命最初的源泉。父母,姐姐,乡亲,老师和学友,都是水,是最好的水。不是吗?水一样甘甜,滋养饥渴的我,水一样清澈,明净污浊的我。泉边,回荡着我生命里最初的喘息,叠印着我深深浅浅的脚印。某一天我恍然明白,浮云任东西飘飘揺揺终会随风而散,惟有印在那里的一切,是我生命里最珍贵最难舍最永恒的好时光。
如今,乡间的水不见了,但我能看得见。那些水,那些无比澄澈的水,依然流淌着,虽然我踏不到水里去,可我觉得,我的双足从来就没从我的水中抽离。
水去了哪里?
我在锦州花鸟鱼玉石市场看到了,我在凌海紫荆垂钓园看到了,我在沈阳师范大学图书馆里看到了… … 水搬进城,住进屋,矜持有了,灵性没了,水进了城,被圈养,鱼在有限的空间,被迫自由。从前我不花钱走进水,现在一道门把我拦在水外。从前我和自然融为一体,人在画中游,现在我拘谨地站在边上看人作画。从前我脱不开流水脱不开草地脱不开大片湿润的沼泽,现在我随着拥挤的人流刻意挤向那一丁点儿人为的绿地。离开了乡村,水不是水,鱼不是鱼,我还是我吗?
但我相信,那走失的水,一定不是我们村里的水。
我的水,在乡间玩着,洒脱舒放,任性活泼,与山与土与石与树合为一体。我的水,融进我的心间,灌溉着我的心田,滋养我生命的水流,我时时望得见,那美妙的流水清音,喊着我的乳名,时时都在把我召唤。
诗说:
一袭流水心萦回,母慈姊善亲相慰。
浓墨蘸尽故乡水,难写相思千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