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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08 13:26:26 

在人间


管丽香

人的生活中总会有些事情,当时并不引以为意,不知不觉却被你收入记忆。等到你活过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之后,经历了岁月的过滤,它会突然从记忆中冒了出来。这时候,你已经有足够的年岁来懂得它们。

回想起我那个已不在人世多年的婆婆,笔下竟也泛起泪花,夕阳斜过那座破烂不堪的土屋,她草芥一样的人生便有了光芒。

 我认识她和初识那个完全陌生的家都是从这个土屋开始的。我定义这个歪歪斜斜的房子叫土屋,完全是因为它所使用的材料,从墙根到屋顶,还有那个贴在山墙外喘着粗气的大烟囱都是用泥巴垛起来的。这样稀奇的造型,是我在几年前邂逅“东北十大怪”展览才对上号的。这是一户曾经下过“关东”的人家,在他们的生活里多多少少地还留有关东人过日子的蛛丝马迹。一搬三穷,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户伤了元气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能力过上好日子的庄户人家。         

 乡下的春天真实而朴素,辽阔的田野到处散发着勃勃生机,蛰伏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开始着手把梦想变为现实。我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怀揣着女儿家的羞涩和浪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婆家的村庄。热热闹闹的订婚仪式很快地结束了,我以为我将来的日子会从这里开始。三间青瓦房正面朝阳,透过玻璃窗户,不大的院落里几棵杏树芽孢初放,虽然没有媒妁之言描绘的人间美景却也能遮风避雨,二十刚出头的年纪,身上潜藏着拥有整个世界的野心,如果不是落差太大,谁也不会太在意眼下的境况,因为不实际,所以才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

按照当地的习俗,订了婚的女孩子已被认定是婆家的人。仪式后,你会被领着到处转转,因为你终将是这里的主人,应该熟悉一下婆家的生活脉络。当我被循序地引导着走进另一处院落,迈进另一座土屋的时候,我不曾想过在跨进门槛的那一刻,一个女孩的单纯被彻底地毁了。我听得清楚,眼前的土屋才是我真正的婆家。在我生活的经历中,还从没有见过这样逼仄的土屋,一个门口一扇窗户一间房。屋里地面坑包不平,稍不注意洒上水就变成了打滑的稀泥。棚顶的秸秆没捋干净,熏黑的叶子挂着厚厚的灰尘像要落下来。屋子中间有一道齐腰高的土墙分散着生活的压力,左边是一铺半炕,右边是冒着热气的灶台。格子窗蒙着塑料,能照进来的光线有限,尽管是正午,仍有些透不过来气。炕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穿着一身蓝色的大襟衣服,整个人宽宽大大的,此时正倚着行李欠着身努力地朝我微笑,看得出她很疲惫。这个时候,就有人抢上来主动替她做了解释,前天上集采买订婚用的酒菜摔坏了腰动弹不得,她正是我在刚才那个盛大的场合始终没见着面的婆婆。恍然间,我好像在参观一处废弃已久的道场,看完了一走了之,从此与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尽可能地压制着情绪不露声色,但一个年青人的心思很容易写在脸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忘记了最起码的礼数,逃也似地跑出了那个家门。关于身后,我听见了一声惨叫,回头,我的婆婆摔倒在院子里,大骨架身子压倒了一片幼苗。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在我的生命里我是多么渴望能出现一个像母亲一样疼爱我的人,但我知道在世间那只不过是一场醒不了的梦。人们七手八脚地扶起婆婆,又齐刷刷把目光对准了我,我收住脚步,感叹上天的这种安排让我无可奈何,如果不是婆婆的那一跤,或许我会决绝地离开那个家,从此你我陌路,各奔前程。也许是缘分未尽,不由自主我还是走了回头路,我想不起该去怎样安慰那颗比身体更疼的心,这个发生在春天里的故事,为我的婚姻拉开了序幕。

两人相处并不那么顺畅。三十多年前,幸福会更多地依赖于物质。在世间我们终究不能免俗。生活的艰辛我在爹妈浑浊的泪水里读过,我害怕贫穷的日子,除非迫不得已有谁愿意飞蛾扑火,我郑重地向他提出了分手。深秋的夜很凉,明月倾泻下来的光辉笼罩着整个小树林,只有零星的落叶静静地回归大地。对于这段姻缘,我们都清楚,再怎么挽救也是徒劳无益,转身向后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一步一步直到再也听不清对方的啜泣声——千年修得共枕眠,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能和自己同甘共苦过一辈子的人,除了缘分又该有着怎样的契合呀!

 我是个很传统又特别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在我的意识里,一个定了婚的女孩子已然不是一个“纯洁”的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弄脏了似的羞于见人。好在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尽管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以为我做的天衣无缝,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的婆婆来单位找我,她装聋卖傻绕着弯打听她儿媳妇的工作地点,这个看似简单的举动却产生了不凡的结果,没用上一天功夫,单位的人全知道我已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我处心积虑包装的隐私,被她巧妙地暴晒在强光下,我被她逼得没有了退路。

 农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女孩子结婚前的最后一个年都在婆家过。之前,也许是担心再出意外,我的婆婆三番五次去找媒人催促结婚,并把从牙缝里挤出的那点稀罕物托人送到我的家里,来来回回,弄得家里人不胜其烦竟然和她一起做起了我的工作,为给父母一个心净,不得已我又一次做了让步,我的婚姻是在一路纠结中前行的。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过年。一个人心事忡忡,年夜饭的红酒被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倒进了肚里。六十好几的婆婆是真心高兴,眨眼功夫两颊漾起了红晕,她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也不忘招呼那两房早已过了门的儿媳喝酒,她使出浑身解数刻意营造着一种氛围,而这种建立在酒精催化作用之下的虚幻热烈,也许正是我希望促成的结局,今夜一醉方休。红酒摇曳,万千思绪都化作了心酸,泪水便不可阻止地夺眶而出。或许是将心比心,亦或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那一夜,土屋里的所有女人都哭得淋漓尽致。守岁,我认真地告诉婆婆,等到明天天一亮就是脚板量也一定要赶回去,我不忍心丢下年老的父母孤独地过年。正月初一,通往乡下的班车全部停运,班车是那个年代出行的唯一工具。

 寒冬的早晨滴水成冰。回家,那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我无从知道走在这条路上会发生些什么。一个女孩子揉着昨夜哭肿的双眼,还是坚决地站到了路口。猛然间,我惊喜地看见,一台翻地的拖拉机头耀眼地停在那里,没过门的爱人正笑嘻嘻地朝我摆手。我不敢相信,正月几儿一刻千金,以婆婆的家境,竟然神奇般地弄到了一台拖拉机给我专用,那得有多大本事搭多大的人情啊!那年月,一个公社上千户人家也只有一两台。我感激他的体贴,满心高兴地向同样红肿着眼睛来送别的婆婆挥了挥手,拖拉机便一溜烟地钻进了光秃秃的杨树林,那里有一条弯曲的车辙伸向了远方——后来我才听说,求人出车,婆婆把我买给她过年穿的半大衣送给了人家,真是应了“穷家富路”那句老话。事后我为自己的任性后悔了好长时间,其中免不了有心疼,那件衣服足足花掉我半个月工资,是我犹豫再三才下定的决心。

 两年后,我的女儿出生了,回婆家的时间更少了。一年中几乎只有过年才回去一趟,也是匆匆忙忙呆不了几天。家里的生活条件依旧没有半点改观,婆婆本来话少,又添了咳喘病,腰疼得直不起来,走路很是费劲,也就没什么精力嘘寒问暖,我们之间的话就更少了。到后来再见面,她那有些空洞的目光甚至有些躲闪。

再后来,家里发生的一些事,多是我们听说后再去核实的。几天前听说孩子的叔叔闹起了离婚,我和爱人没敢耽搁,连夜回了趟老家,令人惋惜的是,他们已经办完了手续。在这之前,我就听说过他们两口子吵架甚至孩子的叔叔还动手打了人,两口子过日子哪有铲子不碰锅的,大家都没在意。再后来,还传来几个好消息。孩子的叔叔平日里爱好写点东西,先是被杂志社聘为特约撰稿人,不久又在北大校刊《未名湖》上发表了组诗,我着实为他激动了一阵子。同是文学爱好者,我能估量出他的深厚功底,这个水准令我望尘莫及。后来的后来,孩子的叔叔一心一意写作并试图通过写作闯出一片新天地,索性把地里的庄稼活和生意全撂下了,他们吵闹的更加激烈……

三伏天的夜晚,尽管门板大敞着,土屋的闷热程度仍然没有丝毫减轻。婆婆借着月光装上一袋烟,嗤地擦着一根火柴,声音很大地吧嗒一口,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我很想问问她在孩子叔叔这件事上到底是咋想的?婆婆在儿女婚姻上往往扮演着重要角色。果然不出所料,婆婆不忍心儿子受委屈,她既不支持,却也没加任何阻拦,分明是一种暗示,同样是婆婆的儿媳,我自然能感受的到,那个在婚姻中挣扎的女人失望后的决绝。

 之后,婆婆带着幼小的孙子,独自承担起了全部家务。孩子的叔叔从此全身心地坐在土屋里搞起了创作,他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也不用再为来年的土地操心了。偶尔,在婆婆空闲的时候,还要帮儿子理理发,那时她会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经常跟邻居说,她的小儿子辛苦着呢!

一年又一年,负重走久了,婆婆在贫病交加中耗尽生命最后的心血,如一棵暮冬的老树沉沉地倒下了。孩子的叔叔似乎是遭到了重创,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天站在土屋外痴呆呆地看向远方,在他那个混沌的世界里,不知道他在等待着什么?

三十多年后,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独自站在了土屋的院子里。不知道孩子的叔叔又去了哪里,只有几只麻雀树上树下欢快地追逐着。人间四月,粉面桃花,本以为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可眼泪还是不可遏制地淌满了面颊。世间事,可能最说不清的就是在儿女身上。比如我的婆婆,如果不是我正在重走着她的路,恐怕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卑微的灵魂,会以那样张扬的方式护佑儿女的一生。

不知道她老人家还能不能听到,这世间一个女人泪珠落地的声响,尽管迟的太久……

                                                                       原载《满族文学》2018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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