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有接触辽绣之前,总是觉得它离我很远,远得不食人间烟火。直到有一天走进小凌河湾的绣花村,我才知道辽绣离我很近,近得曾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点滴痕迹。此时我才对上号,辽绣就是在我们当地传承已久的民间传统绣花。辽绣艳丽,奔放的色彩让我想起东北大秧歌,它的针法细致匀净,状物传神。与苏绣、湘绣、粤绣和蜀绣等名门之绣相比,虽没有名满天下,但它传承千年,承载的地域文化以及与佛教的契合毫不逊色,竞相争妍的刺绣都是岁月里不凋的花朵,辽绣是辽宁乃至东北大地上瑰丽的奇葩。
辽西朝阳黑牛营子乡章吉营子,是一个被河水环抱着的村落,小凌河为了一个村子绕了一个大弯,足见上天对一个地方的偏爱。红楼梦里说女儿是水做的,被水滋养的小村,也孕育了刺绣的巧手。在刺绣的作坊,我好奇地用手捻一下花丝线,花丝线竟然粘到手指上,恋手的花丝线让人感觉很暖,这么柔软、贴心时刻已经不是很多了,也许花丝线和手指有着未尽之缘,与女人总有一种天生的亲和。绣花是功夫活,是精工细作,小时候,喜欢看姑娘们凝神专注的样子,花绷子紧紧的,葱根般的手指上下跳跃。辽绣如惊鸿一瞥,淡出我少时的天空,再也没有回归过,现代的印花布毫不客气替代了它的实用性。如果追溯起来,辽绣在上个世纪末之前应该还是很兴盛的,那时它几乎抢占了饰品的所有风光,门帘腰子,枕头顶、手帕、烟荷包,肚兜,针线包等等。对我来说,辽绣如一朵蓝色的小花,长在母亲讲述的一个过去的故事里。
母亲有一个堂姐,三岁时发烧不退,郎中扎针扎坏了嗓子,别人都叫她老哑巴。她不会说话,手却奇巧,绣的花鸟虫活灵活现。几年的飞针走线、精雕细琢,待嫁的哑巴姨已经攒了好几个硕大的包袱,枕头、门帘腰、鞋垫儿甚至绣花鞋,应有尽有。每次打开这些包袱时,幸福像波纹一样划过她的心。要知道,出嫁的包袱是新娘的女红展示秀,针线活好的媳妇总是被高看一眼,这对哑巴姨非常重要。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伙叫“热乎队”的土匪闯进村子,不但抢走猪羊谷米,还翻箱倒柜寻找细软之物。哑巴姨啊啊地比划着,死死抓住包袱不放,土匪的马鞭扬起,在她的胳膊留下紫红的鞭痕,扬长而去。后来哑巴姨找了一个井下采煤的矿工,远嫁到黑龙江,没有陪嫁的桃红柳绿,她的脸上也少了很多笑容。因为惋惜,我对绣花有了抹不掉的记忆,花丝线,让青春留在布上,让一缕甜蜜与忧伤留存在岁月里。花开并蒂,花开四季,一种祝福从姑娘的指尖上开始酝酿。鸳鸯戏水,鱼戏莲,辽绣的色彩里,少不了大绿大绿,辽绣的故事不乏风花雪月,亦少不了儿女情长。原以为那么细致温婉的活计,只适合心中装着故事的女子,没想到辽绣工艺却在一个皈依佛门的女上师那里达到极致。
辽绣起源于契丹,盛行于大辽,从宫廷到乡间,到了清朝达到鼎盛。契丹是一个粗犷的游牧民族,基于美观与耐用,最早的刺绣是绣在皮革上,后来,融入了地域与人文元素,博采众长的辽绣登上了大雅之堂,专门用于做绣龙袍凤锦,到了满清,才如堂前旧燕一样,飞向寻常百姓家。自民国以来,辽绣发展近乎停滞,能保存完好的辽绣精品稀缺少见。供奉在黑牛营子乡宏观寺的十一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像,在上万件的民间艺术品中脱颖而出,被佛教人士视为国宝,已列入东北三省工艺美术名录里,并收录到《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集锦》中。
宏观寺的辽绣第二代传人关朝饶勒玛喇嘛,也是佛像的绣者,因为名字不好记,后人也称她女喇嘛。其实喇嘛是不分男女的,喇嘛就是我们现在尊称的上师即善知识。据说女喇嘛是朝阳县羊山人,9岁在宏观寺出家,15岁开始绣佛像,一生留下巨制佛像5幅,其中十一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像,长2米,宽1米,用了20尺缎子,2.8斤家蚕丝。佛像让我想起光阴的故事,一寸光阴一寸丝吗?没有温暖舒适的绣楼,在贫寒的禅房,她捱过冬夏,以怎样朝圣的心来完成弘大的绣制?像所有的辽绣一样,在绣前要描花样,关朝饶勒玛喇嘛严格按着藏传密宗唐卡的法相仪轨绣制,她绣的佛像是由她的叔父嘎布喳亲手绘制。嘎布喳曾九下西藏,学习绘制佛像,最长一次,他步行去西藏,历时三年零四月。一幅传世之作,是众多智慧的集成,后人也因此把嘎布喳称为辽绣艺术的第一代传人。
宏观寺的刺绣分两部分,一是刺绣贡品,以藏传密宗造像为主,二是装饰品。台布、荷包等绣饰品是用来维持生存的,绣佛像则是一种修行。那时候,没有现成的布匹,关朝饶勒玛喇嘛和女弟子亲自织布、养蚕,刺绣,清苦度日。一个传世精品,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从蚕丝到柔软的花丝线的制作就需要经过76道工序,一幅绣像则需要3至4年的时间绣成,即使一个人一生都在做,也只能仅有几幅作品问世。
捻针、倒针,套针,韵色,掺色,铺陈,如果绣花女的指尖也有表情,那表情是平和的,虔诚的,在针与线的行走中,辽绣工艺日趋精湛,她也超度了自我。喇嘛的嘛,是指一种悲悯,对众生如母亲对孩子般的悲悯。她是怀着救世的情怀来绣佛像的,每绣一针,念一句真言,每念一句真言,心里多一份慈悲,离佛更近一步。嘎布喳按着法相仪轨绘制的佛像没有色彩,女喇嘛在绣的过程通过花丝线为佛像填充色彩。风格拙朴的辽绣,讲究明艳,沉稳,以大红、黑白、群青、明黄、绿、桃红、湖兰等花色线为主。从针的起落之间,她一点一点寻找到内心的宁静和祥和,从青葱年华到两鬓苍苍,她手捻花针,终于做到心无二念,色由心生。用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绣出心中的佛像,庄严、威仪,慈悲。观音绣像体现了她艺术上的独创,淡去了功利性,艺术上达到了炉火纯青。她用毕生心血绣成的佛像在当地有很多传奇故事。十一面千手千眼观世音佛像作为宏观寺的镇寺之宝,现被朝阳市博物馆收藏。之前,绣像曾失盗,20年后又失而复得。当盗者携带绣像坐船去广州时,不幸船被风掀翻,盗者被救起,一脸悔意,对盗绣像的事供认不讳,并说自从这幅绣像到了他家后,诸事不顺,从没有消停过,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吧。
寺不在大,有绣则名。宏观寺是东北唯一居住女喇嘛的寺庙,这一点足以使它与众不同。宏观寺在小孤山脚下,恢宏大气,是颇具藏传佛教风格的砖木斗拱建筑,占地10亩,正殿五间,内供奉着释迦牟尼金身木雕佛像,以及燃灯佛、阿弥陀佛、地藏菩萨、绿度母,白度母等佛像。传说1000多年前,一位活佛来辽西弘法时,一路栽了很多柏树,唯有一棵枝繁叶茂,现在这棵树就长在宏观寺的院子里,枝干上挂了红布条。400多年前,金姓人家看好这里的风水,在古柏的旁边建了家庙。金家很有佛缘,有一个出家的喇嘛,嘉庆二年,在朝廷做官的金扎兰改小庙为大殿,以助其胞弟四喇嘛弘法,也因庙旁柏树盈枝,愿其子孙昌盛而发愿布施。宏观寺原名大红庙,先后有香巴群培等喇嘛来此弘法,2004年起进行大规模扩建,现任主持金巴喇嘛,2007年来自赣南藏族自治州。
宏观寺所在的章吉营子是黑牛营子乡一个普通的小村,章吉源于梅勒章京,梅勒章京则满清的武官名,而营子则是蒙古村落的叫法。岁月更迭,生活在辽西地大地上已不再是原住民,章吉营子已是蒙、满、汉、藏文化交融之地,多种文化浸染,辽绣出落得一枝独秀。有人说,刺绣是由佛门人士传到民间,虽然无证可考,但在当地,辽绣的确与藏传佛教有不解之缘,观世间菩萨绣像是最好的见证。
在信息发展飞快,在复制和速成的商品经济时代,纯手工艺术品的辽绣已经散落成辽西大地上的点点乡愁。在孙明贤老人等民间艺人的呵护中,辽绣在章吉营子村生长着,仿佛岁月里的一个新芽。我们渴望看到,消沉了半个世纪的辽绣,经过挖掘、搜集、整理,将会重放异彩。村里的百名绣娘绣传统的鸳鸯枕、长命锁、庆寿牌,花鸟,富贵鱼、也绣现代的书法、壁画、和平鸽以及吉祥物福娃。第四代传人王永凤女士刺绣的四臂观音,供在宏观寺大雄宝殿中。据说刚学刺绣的人,一拿针就手心出汗,仿佛那根绣花针比梁柁还沉。但我相信,从生疏到灵巧自如是一个过程,一个世纪前,关朝饶勒玛喇嘛用辽绣演绎了一个传奇,如今辽绣已经成功申报朝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当地政府和越来越多爱心人士的关注。在传统工艺上嫁接现代元素,我相信,在这块土地上,人们会续写一个美丽的传奇。
原载《中国地名》2018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