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算不上文人,却写了大半辈子的字。日积月累,线装的书竟有十几册,可至今留存下来的却只有一本,其余的都在文革时被抄走毁掉了。这本书藏在我家老房子的顶棚上,在母亲的记忆中她是藏了两本的,不知为什么?另一本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用母亲的话说,是仙逝的姥爷自己收回了。这样的说法虽然玄乎,可对母亲却也是最好的安慰。剩下的这本书父母一直当成宝贝珍藏着。用一块红绸子布包着,跟父母的钱匣子一起,锁在柜子里一留就是多少年。母亲去世后,父亲看到我也写了书,就找出姥爷的书说:“这本书给你吧,这是你姥爷的念项,挺珍贵的。”说这话时,他的眉宇间还显出一份荣耀:“市史志办写凌源县志时还借用过呢!”书不是很厚,有些破败,枯黄的纸页泛着古旧的韵味,像一枚陈旧的帖子,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沉重和沧桑。我拈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工工整整的小楷字是姥爷写的,书也是老爷亲手装订的,文字的大部分是以诗歌的形式书写的,有点类似编年史。从商周写起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气呵成。最显珍贵的是,书中还有《东北古记》以及解放前夕发生在凌源地区的一些大事件,比如,剿匪、国共两军在这一带的交战等。古老娟秀的繁体字,透着安静沉郁的美。
透过书里的字迹,我仿佛又看见了姥爷的音容笑貌,是他坐在炕桌旁,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写字的样子。姥爷写字的时候,我还不知晓字是什么?常常趴到桌前,看那些蝇头小楷发呆,有时还用鼻子嗅一嗅砚台里的墨,皱着眉说:“好臭耶!”在那个不辨香臭的年纪里,我总是把所有怪异的味道都说成是臭,当然也包括墨香。姥爷听到我的话,就抖着长长的胡须,眯着眼睛,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过后,便是一通剧烈的咳。母亲管姥爷的气管炎叫伤力,说都是写字累的。
姥爷去世时,前去奔丧的父母带回两本书,包在一方硕大的手帕里。因为文革还没结束, 就藏到了屋的吊棚上。可是老房子翻盖时,母亲从吊棚上取下书,打开一看两本书却少了一本,心里很是失落。但第二天早晨起来却说,夜里梦见姥爷告诉她,书他取回一本。至此,她心里的愁绪也就消散了。母亲虽然珍爱姥爷的书,可她却不识字,书上写的什么她一概不知。她对书的感情完全是出自对姥爷的那份父女之情。在她的意念里,珍藏姥爷写的一本书,就是珍藏了姥爷的精神和灵魂,因为那些文字凝结了姥爷大半生的心血。
我翻阅姥爷的书,受到的是精神上的熏染,因为透过那些工工整整的毛笔小楷,我看到了老人对待文字孜孜矻矻,锲而不舍的精神。尤其是在文革的桎梏时期,一个称不上文人或学者的老式读书人,在承载了太多歪理学说的大帽子后,依旧能静下心写字,他的心里一定有一方净土。这方净土该是开满鲜花、长满绿树、世外桃源一样的绮丽梦境。这本书写于一九五九年,看着这些比我年长许多的文字,想想已经故去多年的姥爷,我心里还会涌出一份感慨:人可以老去,时光也可以老去,惟有人写在时光里的文字会始终鲜活如初。这些想法和感悟对我这个同样热爱文字的人,无疑是个鼓舞和鞭策。
原载《辽宁职工报》2018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