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棵树很亲切,好像见了一个人。
见每一棵树,都是看一个人的样子,可是我说不出来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也没人有兴趣听。
城市里的树都是别人看着长大的,和我总是陌生。我是长大后才来到城市的。我所有的情商都是在乡下长的,我所有的智商都是在城市里学的。城市里的树,都是别人的。即使我走过了那么多的城市看了那多的树,可总没有一棵是我的。
我到陌生的城市,最喜欢去找的就是一棵树。
城市里的树内大都内心盛满煎熬,难得会有个好样子。这是在我见了很多城市里的树后的猜想。我总是好拿自己的想法去猜想别人,这有时候不好,可有时候也暗暗发现,我也对呢。面目不好,是心里着急的样子,这个瞒不了人。
住在城市里,要是一个人在心里还可以有着一棵树可以亲近,这个人就不会太坏。在一个城市里,如果还可以有那么多让人亲近的树长着,这个城市就会很好。
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城市是个古城。我也住在这个城市里,可是我却没找到一棵有年代的古树,一棵有年龄的老树,一棵有模样的大树。我对这件事情很在乎。我用自己一个人的时间自己一个人找遍了这个城市的街巷,公园,庙宇,可是一棵有模样的树我都没遇见。
这让我很慌张。没找到一棵有模有样的树,让我在这个城市里活得不踏实,也不从容。没有一棵树在这个城市里长着,这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很在意的一件事情。
我总是认为我在意的事情才是大事情。
如果有一棵树可以端详,我就可以停下我的慌张。就如有一个人还可以想,我就还可以拥有一刻的安详。
树长在乡下的旷野里才好看,我是这么想。树在乡下,在旷野,才可以长出来一棵树的样子。
那是一棵杨树,直直地站在我家的门口。又高又直的杨树我在很多村子里都见过,可我还是认为站在我家大门口的那棵杨树是天底下最高最直的杨树。
他长到很高了,有几房子高了,才有枝丫伸出来。透过这棵杨树杈子往对面瞅,是这个村子老王家的南台。要是顺着这棵杨树的叶子往天上看,是这个村子里最蓝的天。村子里夏天晌午再毒再辣的日头,都晒不到树下的碾盘和碾砣,碾盘是东山的青石㔘的,碾轱辘也是。我躺在碾盘上睡觉,在杨树下眯着不醒,起着稀奇古怪的梦和念头。
突然感觉很温暖,是想起一棵树了。
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一棵树。如果想说话,我们可以说起关于一棵树的话题。如果一个城市允许每一棵树都长成树自己的模样,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活的该是多幸福。
我是这么想。
我想的幸福是可以稳稳地住在一棵树上,看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在四处游荡。我把乡下的一头驴的缰绳縻在树上,一头驴就围着树转圈把草啃光。我一生里栽过三棵树,一棵和母亲,一棵和弟弟,一棵和你。要是没有我和母亲,没有我和弟弟,就没有那两棵树在乡下老家的房后长着到现在,拢住了一个院子的风水和阳光。要是我不挖坑,弟弟不打水,妈妈不张罗,世界上就会少了两棵树。
如果我可以拥有三棵树,一棵树给母亲和兄弟,一棵树我留着,一棵树是你的。
在这个城市里,我能答应你的最美好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去见一棵树。在这个城市里,我能做到的最美好的事,也就是和你一起去寻找一棵树。
路过我的好多人,都不曾看见过一棵树的模样。没有人会关注一棵树的消息。就如路过我的好多人,都不会注视我的模样。这个我可以肯定。街上游荡而过的每一副面庞,我看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其实都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我不向他们打听他们的心事,他们也不关心我的向往。一棵树呆的地方,是离我最近的天堂。我一个人闲逛,旷野里一棵树呆的地方,是我最想去的方向。
每一棵树都是每一个人的样子,这样的话我没法和别人说。不懂的人,很多话都不可以讲。有时候我想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如果时间很短,我也会把最想说的放到前面。如果空间有限,我也会把声音放到最浅。
也有时候,我不想说话。即使世界上所有的勾引都指向我,我也只是想咬舌自尽。
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的树我都认识,所有的树我都可以叫出名字来。因为爱,所以就知道的多。所有的树本来都没有名字,所有树的名字都是人类说出来的。可是树,默不作声。我用了很多的心情、眼神和时间,努力去记住这个城市里每棵树的名字和模样。因为真,就不觉得累。
我不累,要是你答应和我去看一棵树,这也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秘密。我们走小路,我们找一个早晨出发。
树在乡下才好看。
原载《散文》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