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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08 18:23:41 


陈雨飞

                         一

 20世纪60、70年代

“小飞,起来去担水了。”娘在我窗下喊,正做着美梦的我一激灵,揉一揉惺忪的睡眼,麻溜地穿衣起床——娘昨晚上就叮嘱过我的。

 正是半夜时分,黑暗里,娘瘦弱的身影挑着水桶在窗下等了——大半夜的,娘一个人不敢去池子里打水。那池子在龙王庙前,从村子出去往东要走二里地。我跑到堂屋,从墙上木头橛子上取下水扁担,娘已经出了家门,我小跑两步,紧跟上娘。

夜,黑沉沉的,月亮仿佛也去挑水了,没了踪影,反倒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淘气的孩子在一闪一闪眨眼睛,它们散发出的微弱的亮光对于我们母子来说既是照耀,还是指引,或许还起着某种保护神的角色。

 勾担上的铁链子跟塑胶水桶上的铁环摩擦出响亮的吱扭吱扭的金属声,两只水桶也前后左右夸张地摇摆着,这是勾担和水桶之间的默契,它们以一种别样的音乐和姿势在为我们母子演奏和舞蹈。

路,是上坡路,石头铺就。圆的、方的、扁的、尖的、三尖八棱的,经过乡亲们祖祖辈辈的踩踏,磨去了大部的棱角。踩到的大多是光滑、平整的,也偶尔有脾气倔强不服压制的愣头青露出地面来,出其不意地磕绊哪个冒失鬼一下,使他翻了车、摔了跤,亦或像现在的我这般把水桶磕在它们的躯体上,随着桶身剧烈的摇晃发出尖锐的撞击声,犹如舒缓的音乐猛然间跳出来的一个高音符。

 娘前面走,我紧紧跟在后头,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耳朵竖起,不时地左右张望,生怕从黑暗中一下跳出传说中穿红靴、黑衣黑裤、长白胡子的小鬼来。然而,眼前是一片漆黑。偶尔冒出来的一个模糊的身形,也不过是路边的一棵白杨树,或者柿子树,耳朵里是蛐蛐的叫声、蟋蟀的唧唧以及各种夜晚不休息的虫子的弹唱。

 出了村子百米远的坡路上,是一个二平米的长方形水池子,娘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瞅了瞅,支起耳朵听了听,我也学着娘的样子听了听。我们期望听到泉水流到池子里的哗啦声……犹如一个永远没有结尾的唯美音符的尾音。这是令人兴奋的音符,是我们全村人都最爱听到的声音。

本来,全村人是在这个池子里打水的。水是从村东龙王庙那儿流过来的一股泉水。关于这股泉水,流传着一个既美丽又令人遗憾悲愤的传说。

传说泉水是来自天上的神水,水泉子原来如缸口那么大,后被南蛮子 “憋宝”了,用宝葫芦取走了大部分,只是一分神给村人留下一股仅够吃的拇指粗的泉水。

 若逢干旱季节,则小如小指粗细了,这时,村里就会陷入严重缺水状态,地里的禾苗也蔫头耷拉脑的,旱死者众;逢雨季则粗壮如三指,日夜奔流不息的水有时会漫溢成灾。

我们这里旱季长,缺水成了家常便饭。   

路,越来越窄了。

左边是一片一片规整好的农田,右边是乱石丛,乱石丛上是庄稼地。再往东走,左边便成了乱石沟,右边是起伏不平的山岭。好事者常常在饭市上吹说这里有狼出没,说他亲眼见过,那狼的眼睛多么大多么绿,那叫声多么凌厉瘆人。这段路常常让妇女小孩们走得提心吊胆,生怕冷不丁从山沟里或山岭上窜出一头狼来。

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儿,时刻准备若有狼的动静便扔了挑担逃跑。

快到龙王庙时,右首的那道山岭忽然伸出一个橛子,仿若仙人的一个手掌,劈面挡了一下,让紧张急行的人不得不停顿一下,慢慢地从旁侧的小径绕一绕。这一停一绕倒把心中的恐惧感赶走不少。

刚拐过山橛子,泉水边的人声便传了来——原来还有人比我们起得更早!是庆荣她们母女。庆荣娘说,白天排队打水太费时间,只好半夜起来打,娘跟她们说着同样的话。说着,她们已经打好两担水,急匆匆走了。娘连忙把桶伸到水头那儿接水。水桶快满了时,娘示意我赶紧接着,意思是可不能让水白白流掉。

“叮铃咣当”,勾担与水桶的摩擦声、独轮小推车上的长方形水桶被颠簸起来的轰隆声,一阵阵传来。我一下子踏实起来,不用担心狼啊、神啊、鬼啊什么的出来吓人了。夜里来取水的人不少啊!

水,这生命之源,在很多时候对人类来说简直是胁迫。此时,大家原本该在被窝里美美地睡觉,或许还做着令人着迷的美梦呢。为了能够吃上水、用水洗衣服、搭救田地里那些即将枯萎的禾苗、滋润那些亟待发芽的种子,人们不得不像我一样打断自己的美梦,惺忪着睡眼来弄水。

20世纪80年代

 “小飞,上边出钱给咱村里打的水井前几天能用了!用轱辘绞水,那水与咱龙王庙的水一样清汪汪的……”接通电话,娘就把她掩饰不住的喜悦传递了过来。

周末,当我怀着急切想看到娘电话里的水井的心情回到村里后,便连忙取了勾担水桶去打水。

棕绳一头长钩子锁住桶梁子,学着村里人用一只手擦着轱辘的一边,以减缓过速的冲击力。随着吱扭吱扭的声响,轱辘鸡啄米似的快速摆动,轱辘上的绳子即将摇完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是水桶撞击水面的声音。用手把着棕绳左右使劲摇摆一下,咕嘟,是水桶吃水的声响,再次下系棕绳,又听到咕嘟一声后,再慢慢往上摇,满满的一桶清水就升上来了。

一圈、两圈、三圈……不知摇了多少圈,我的手皮子一阵发热发疼,当轱辘上的棕绳缠得鼓出很高的时候,水桶终于出来了。

这吃一担水可不容易,但比起去挑水好上不知多少倍了,我说。

是啊,这已经够好了,谁也忘不了前几年半夜三更起来去龙王庙挨水的苦日子。娘说。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些日子就像一卷璀璨的又带有某种明显硬伤让人不舒服的画卷一样,那么执拗、那么坚决、那么清晰地刻在我脑海里,时不时会闪现出来,提醒似的,让我牢记那些热烈、缤纷的后面隐匿的某种难以名状的叫作苦难的东西。

21世纪初

我在“兴隆尚品”买了一户房子,是辽宁华新集团建设的,房子结实得像一个壮汉。我和妻子都觉得挺实惠的,物有所值嘛。于是就装修,入住。

早起,我拧开水龙头洗脸,水龙头下放了一个小塑料盆来接洗过脸的水。儿子总是惊讶于我的举动,说爸爸你这样能省出多少水来?冲一次厕所大概就要一桶水了,你这样接多少次才能够冲一次厕所呀?我笑笑,爸爸这样做,不在于省出多少水来,这是爸爸的习惯。当我跟儿子讲起当年我们半夜去挨水,洗脸时用的水很少,洗菜水舍不得倒掉,要用来洗衣、给猪鸡们拌食时,他惊奇地睁着清亮的眼睛问:爸爸,怎么会那样?

在儿子眼里身为作家的爸爸委实回答不了儿子的那句“怎么会那样”的问话。

 娘的电话适时打来。

小飞,上边出钱给咱们建水池子了。每家几吨水泥、几千元钱,自家出点劳动就行了……娘在电话里兴奋地絮叨着,我被娘的话感染了,心早飞到了我们那个小山村,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人们在那条窄窄的泥石羊肠小路上肩挑手推抢水的情景……

娘好不容易挑到家里的水,是不能轻易浪费的,她要处处算计着用。娘是个节俭的人,这种节俭尤其体现在对水的俭省上。

那时,家里南墙根的石墩子、石条子上依次摆放着一溜水桶,铁的、塑胶的,每只水桶都盛着满满的水。北墙根放着一口能盛七八担水的大水缸,也基本总是满满的。有时逢着接水顺利,娘会把厨房里的盆盆罐罐也都担满水。家里每用一些水,娘就赶紧起五更搭大黑地给补回来。仿佛家里只有这样盆满钵满的才能让她的心里踏实,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急着用水时像个旱蛤蟆一样急得团团转。

老天爷在实在看不惯的时候总算来了一场透雨,那些雨滴像是不讲规则的人一样,带着某种不讲理的蛮横不管不顾地往娘那些盛满水的家什里塞着它们的躯体,以至于把里面的水挤出去不少。过不了几天,我就发现娘积攒的水里有了东西,一是绿蒲、二是翻跟头虫。我惊讶地喊着娘,娘你快来看,这水不能吃了。娘呵斥着我,啥能吃不能吃的,有水吃总比没水吃强!不能吃的水,娘也舍不得倒掉,娘用来洗衣服、刷鞋子。

池子建起来那天,我领着儿子一大早就赶回村子。

我们家的水池子建在了堂屋门前,是一个能盛数十立方水的方形水泥池子。池子开口处装了手压提水器,只要用手一按,清水便汩汩流淌。

我学着从前人们从地里干活回来满脸热汗时掬一捧泉水喝下去的情形,掬水喝下去,一股子的甘冽芬芳浸润了我的心肝脾肺,恍惚间,整个人有种醉了的感觉。儿子也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掬一捧喝了下去,扬脸夸张地嚷嚷:甜死了!奶奶,你家的水甜死了!比农夫山泉不知甜多少倍!

娘的笑脸被阳光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色光晕,眼角分明有七彩的晶亮在跳跃,美丽极了……

                                                (此篇荣获“华新杯”全国散文大赛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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