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十二岁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就是年轻时养成的记账的老习惯,还一直保持着。没事儿的时候总是翻看他的那个宝贝账本。
这个账本可是有很多年头了。内页是过去的那种刀裁纸。上下两面是老式的纸壳夹板,用两根黑色的账绳穿系在一起。纸张早已泛黄,夹板的表面则更见斑驳。虽然这账本平时总是被父亲锁在柜里,但家里人对它并不陌生。因为父亲经常在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有亲朋聚会的时候拿出来展示,并对重点内容进行一番讲解。尽管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略带着责怪的口吻对父亲说,你这点儿老账都说多少遍了,咋还磨叽呀。父亲总是笑一笑,停一停,但还是接着讲下去。
“1974年3月21日:欠公社医院李桂珍钱:9毛”。这笔账记录的时间很早,确实是一笔陈年老账,数额也很小,但每次都是父亲讲述的重点。因为账目的背后,是一件令人伤痛的往事。父亲说,那年大哥才四岁,患了病,家里只有三毛钱。抱着大哥去医院,大夫看了病,开了药,结果钱不够,急得父亲团团转。护士李桂珍,是本村人,热心肠。了解情况后,主动借给父亲九毛钱,帮助渡过了难关。父亲回家后,落下了眼泪,说如果孩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就是因为家里穷治不起吗!那真对不起孩子啊!尽管此事过去了四十多年,但父亲讲起来仍不免面带伤感。大伙儿赶紧把话题岔了过去。而当下一个“重点账目”,跃入父亲眼帘的时候,又分明看见他情绪的转变:
“1983年10月14日:下洼子棉花站卖棉花总收入:860.70元”。父亲喜悦之情溢于眉眼,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他说一九八三年开始土地承包。咱家承包了九亩地,六亩地种了棉花。棉花是所有庄稼中最费工费力的,但收益也最高。所以下决心多种棉花。这笔钱是历史上全家最高一次收入。父亲讲到这儿的时候,也引起了我对过去生活的回忆。那时,大哥和我都在读初中,三弟读小学,妹妹只有两岁。放学后大哥和我必须到地里,帮父母干活。三弟在家里做饭,同时还要照看妹妹。日子过得确实挺苦挺累。但年终收入让一家人高兴万分。以前生产队的时候,我家由于人口多,劳动力少,总是入不敷出,一年到头儿还要倒欠生产队的钱或者粮食。土地承包后,我家打了一个翻身仗。我记得我们也是从那年开始,过年才穿上了妈妈做的新衣服。
“有小洋儿那年挣钱最多。我不记账也比你记得准!”妈妈一句话打断了我的回忆,大家伙儿也都跟着笑起来。父亲来了精神,把账本儿推到母亲跟前:“1990年卖苞米收入:3786元。门市总收入:15949元”。“好记性不如赖笔头儿。你再准也没有我笔记得准!”父亲一边用手指着这笔账,一边大声念着,满脸的激动与得意。母亲说的小洋儿,是我的女儿,九零年她刚出生。门市,是父母对我们家开的粮油商店的专属称谓。父母吃苦耐劳是全村出了名的。父亲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如果再受穷,那就全怨自己懒。在没耽误种地的前提下,父母搞起了商业经营,收入自然大幅上涨。父亲平时经常幽默地说,你们哥几个娶上媳妇儿,先别谢媒人,得先谢谢咱们家的那个门市。
父亲在众人面前展示和讲述他的老账本,虽然每次内容不同,详列不一,但上述三笔重要内容是不会漏掉的。而近期,他记的一笔“新账”,不但每次言必提及,而且成为了重中之重,讲起来眉飞色舞:“2018年9月25日:楼房装修共计花销:58410元”。说真的,我非常理解父亲对这笔“新账”为什么如此饶有兴趣。最近几年,国家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我们家的老房子列入整体改造规划,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宽敞漂亮的楼房。父亲说,他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住上楼房。记得老房子扒掉前,父亲专门给住在城里的大哥和我打电话,让大伙儿都回老家,在老房子前拍个全家福留作纪念。当时父亲还说,楼房回迁后,咱们好好装修一下,今年大伙都到新楼房过年!
2019年春节,全体家庭成员如约而至。父亲早早地把一副对联贴在了大门上:大家小家家家乐;父辈子辈辈辈兴。横批:国富民强。客厅东墙的正中挂着那张全家福。照片中的父亲,笑得是那么灿烂。客厅正中摆着一张大圆桌。全家总计十七口人围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吃着饺子。此时,母亲开始给孙子孙女们发红包,发压岁钱。父亲又来了精神头,又拿出了他的老账本……
原载《朝阳日报》2019年8月2日(华彩70年征文特别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