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零零五年的早春,在乡下的母亲突然病了,一大早大哥就来找我,说母亲住院了。大哥是从医院来找我的。
母亲勤劳善良,从未进过医院。有个头疼脑热一片止疼片继续劳动,从不跟儿女说。在老家母亲的坚强是十里八村有名的。
那时大哥刚刚跟大嫂离婚,我猜想母亲定是被大哥气的,想到这里,我没有好气地怼了大哥一句:“都是你气的!”
大哥由于酗酒,也得了轻微的血栓,手脚有些不灵便,烧水把手汤伤了。他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下挪。他回头时我看他的眼睛里有惊恐,他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在医院住院住的病房里,我看到母亲蜷缩在病床上,她见我来,眼睛突然亮了。
我询问母亲,上个月我回家,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
医生说母亲的肾坏了,肌酐七百多,不住院治疗,恐怕没有多久了。
我的眉头自然地皱紧,母亲坐起来,她拉拉我说,医院太黑,不在这治疗了。
其实母亲是有用意的,她打发大哥去找我,意思是让我带她和大哥去乡下寻名医,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的母亲,她骨子里不是不相信医院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母亲惦记离婚的大哥和还没有成家的弟弟。
大哥一声不响地坐在母亲的身边,不知怎的,我在心底突然升起了对大哥的厌恶,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她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角说:一早你大哥还联系两个跟咱们一起去的病人,他们一个人都掏二十元哪,你哥问了,出租车来回要一百,咱家就掏六十元。
那时,我的服装店刚刚关闭,实在是囊中羞涩,可是我不敢让母亲知道。记忆中,这是母亲唯一一次求我带她去寻医。我的兜里揣着我们家的全部财产——五百元人民币。
“妈,您别着急,咱们去。”
我从包里掏出我昨天给母亲买的新皮鞋,给她穿上,母亲的脚特别小,母亲长的也瘦小。
我摸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脚,突然想起小的时候母亲无论冬夏夜里点灯为我们缝制鞋子的场景。
油灯下,母亲左手拿着鞋底,右手拿着锥子,一针一针地为我们赶制鞋子,孩子多,家里穷,在我家,我们穿过的旧衣服补丁罗补丁,再不能补的时候母亲就拆了洗净做鞋底用,母亲的手再巧再勤劳,也赶制不齐我们六双脚的鞋子,这个做好了,那个又坏了,所以母亲就不停地熬夜。
我知道,母亲的病已经发展到尿毒症,以父亲微薄的工资是没有能力维持的,看到母亲那渴望生命的眼睛,我的泪滴落在母亲的脚上。
大哥用他那只烫伤的手拿起母亲的外罩给母亲穿上,母亲用满是老茧的大手弹了弹袖口,原来袖口挨着白墙蹭上一些白灰。
母亲个子小,手特别大,母亲手上的每根手指不仅粗而且干裂,手掌的茧子一层又一层,这都是常年劳作的结果,在我帮她穿衣的那一刻,她像我儿时一样用手摸摸我的额头,我的头发刮在了她的老茧上。
出租车不允许超载,大哥只好留下,我们一行四人来到离市区五十里外的邢杖子。邢杖子中医邢萧方圆百里闻名,屋子里满墙的锦旗。看病的人一大早就排三十多人,据说医院给下病危的尿毒症晚期病人都治好了,患者虽多却有秩序地排队。
大约九点左右,轮到母亲了,我看到母亲的眼里有了希望,继而她投给邢医生的是渴望和敬佩的眼神。邢医生给母亲摸着脉,让她张嘴看看舌苔,然后温和地对母亲说:“我给你开两个疗程的,一个疗程七副,坚持吃药。药吃没了再回来。不要有心里压力,没事的。”
返程的时候,后面的病人对邢医生大加赞美,仿佛他们找到了灵丹妙药,母亲也很兴奋。三个人约定,吃好了,一起给邢医生来送锦旗来。
回到医院,那两个患者没事一般下了车,回头对我说声:“谢谢啊!”
我的眼睛瞪成了铃铛,气急败坏地小声骂到,什么鸟都有。
都是病人,丫头别那么计较。
母亲总是爱多管闲事,见我不开晴,她紧紧抱着那堆中药,要直接回家,说什么都不住院了,我知道母亲是怕花钱,然而那时的我也不能对可怜的母亲承诺我不能办到的事。事实上,医盲的我真抱有侥幸的心里。
我没有让母亲回老家,我知道在春寒料峭的时候身体虚弱的母亲是熬不了药的。
在我的坚持下,母亲答应跟我去我家六楼住下,由我给她熬药。同时她跟我提出带上大哥,母亲担心大哥的身体,她要求我留下大哥时语气几乎是哀求,可怜天下慈母心啊!
为了给母亲和大哥舒适的住处,我们一家三口把大床让给母亲和大哥住,家里床不够用,爱人和我轮流住在写字台上。
母亲开始吃中药,她每天吃完药的反应强烈,不停地呕吐,身上的水肿也渐渐地消退,每次端起药碗,她总是要说上一句,姑娘啊,妈死也不吃这个药了。
母亲在乡下住的是大房子,她觉得楼就像鸟笼子,为了让母亲高兴,我每天都从六楼把母亲背下楼透透气,下楼还好,上楼的时候我要歇两歇才能把母亲从一楼背上六楼,趴在我身上的母亲总是要不停地跟我说,姑娘,妈拖累你了!
吃了大约十副药,母亲吐的连饭也吃不下,身上的水肿几乎全消了,她一定要回家,我给邢医生打电话说了母亲的情况,他说母亲可以停药一段时间,感觉身上再次水肿,要快吃药。
在一个灰蒙蒙,冷飕飕的午后,母亲领着大哥回老家去了。
(此篇荣获“乐康杯”全国散文大赛优秀奖)
一个月后母亲又来医院,她已经病危了,记得三月二日,在二三四病房里,母亲问我,姑娘,妈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那夜,母亲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来,三月初三,母亲病逝。
埋葬母亲后,我跪在母亲的坟前,嚎啕大哭。
母亲啊,我真后悔没让您继续喝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