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有生以来记忆最深刻的夏天,和往年相比,是一样的闷热,是一样的蝉鸣,是一样的平淡无奇。但是那是可以见到你的最后一个夏天。从此以后,无论多少个盛夏,都再也没有你。
两年前产后抑郁的我请了长假在四月底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千里迢迢地飞回了北方的故乡。奶奶听到我回家了开心得不得了,常给我打电话让我多去看看她。她一直喜欢小孩子,拉扯大了四个孩子,如今儿孙满堂,到了我儿子这一代,已经要叫她老姥姥了。
我那时整天神色恹恹无精打采对事情提不起兴趣,在家住了三个多月也没去看过她几回。她家和我家住得近,八十岁的老太太想孩子,大热的天从她家走过来再慢吞吞地爬上五层,一层一歇,等到了我家的时候汗已经把她浑身湿透。她总是要喘上好一会再骂上我几句之后才有力气去陪小婴儿玩。
她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就极其爱美,有次穿着精致的大红色的衣服裤子套着双薄荷绿的袜子来我家,小婴儿有些困了,她自告奋勇表示这次由带娃无数的她亲自出马哄我儿子睡觉。我乐得清闲把孩子扔给她,那天小婴儿也穿着薄荷色的连体衣,和她的袜子一个颜色。两个人在一起,大红色和薄荷绿撞色搭配的清新脱俗。她大手拍在小婴儿身上咣咣作响,哼着我怀疑是她自创的曲子,不一会小家伙还真的睡着了。
这可能是我这么多年来过得最舒心的夏天了,家治愈了我千疮百孔的内心,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八月底的时候准备带着孩子离开家乡继续前行。
就在走的前几日,父亲的脸色愈发阴沉,让我帮他买几张车票,他要和婶婶一起带着奶奶去省会的医院,我才知道就在那些天我奶奶查出了肺癌。癌症这两个字就好像一道晴天霹雳劈下来砸在地上炸开,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父亲是个孝子,恰逢当时有些原因赋闲在家,于是就开始了照顾奶奶的日子。老人家已经八十岁,但是她的求生欲望极强,后来家里人说那天在医院,来来回回的路程她都走得飞快。
自离开后再见她已经是过了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看到向来头发要染得乌黑、烫着小卷、梳的一丝不苟的她躺在床上,头发变得稀少又花白,床边放着巨大的蓝色氧气罐。即使是今日我也很难形容那次见她的心情,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到了心脏上,有些边角把心脏戳出了小伤口,又压抑又疼痛。
家人说奶奶去做了几期化疗,每次出来的时候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满身湿透脱力。那时所有人都抱着希望,如果化疗有效果,她还可以陪着我们继续一些日子。
很久很久以后父亲很后悔,如果没去做化疗就好了,白白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最后也没有挽留住什么。我们都有各自的后悔,我后悔那年夏天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多去看她几次,再多去看她几次。
过年那些天,我们这代几个孩子总是坐在她床上聊天,她那些天状态不错有时候甚至能摘下氧气管半坐一会,她喜欢听我们说些七的八的,有时候也会发表些评论,诸如那个男孩子瞎了眼没看上你这么好的小姑姑之类的。
团聚的时候时间好像上了发条一般过得飞快,人长大了之后,就会经历很多次别离,有去异地上学的别离,有毕业和同学的别离,也有我这种回故乡过年再离开的别离。年节的欢乐、团聚的快乐对立的是孩子们即将出去读书工作分散在各地的别离,快乐和痛苦离得那么近总是让人一步从天堂迈到地狱。
走之前我抱着孩子去看她,她又哭了,每一次我走的时候向她道别,她都会哭。从前我道别过很多次,她也哭过很多次。小婴儿已经过了周岁,不知道分别是什么意思,坐在床上剥桔子,把皮扔的床上到处都是。她贪婪的看着可爱的小孩子,但是却没办法起身抱一抱他。
我不忍心,抱起来孩子想绕到床的另一边离她近一点,坐在她旁边的父亲突然起身到床尾双手张开拦下了我。小婴儿不知道我为什么停下来在空中踢腿,父亲不想让孩子过去,因为他太小了,对病人多少会有些避讳。
我未曾想,那就是最后一次,我可以在她床边陪她说话的最后一次。
我走之后,每次和家里通电话都会问问父亲,父亲照顾病人疲惫不堪,有时候也会和我抱怨:“照顾老人再累也没关系,但是每次她躺在床上喊着疼的时候,我的心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
父亲是个铁骨铮铮的北方汉子,显少流露感情,他这么说肯定是痛苦已久。有时候疾病折磨的不止是病人,还有照顾的人,但是谁都不想放弃任何希望。奶奶太疼的时候,父亲会去附近的小诊所让他上门打针止疼。几回下来熟悉了,诊所的医生开始说他自己的研究,什么抗癌的药物,挺有效果的。我常常话到嘴边上又不敢说,大医院都没办法的病,小诊所怎么能信。
但是父亲死马当活马医,不管什么都拿去给奶奶吃。我听说家中的叔叔让朋友从北京寄过来了什么药,奶奶都拿去认真的吃。有时候这些药不仅是药,还是每一个人残存的希望。
我以前和她在一起,知道她惜命,常开玩笑说奶奶要长命百岁,起码活到一百岁。她总是一脸惆怅:“那个时候,你奶奶可能都要到美国去咯。”自她生病起我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她倒是会和我说:“奶奶还没活够啊,我还想再多活几年啊,活着多好啊。”
我每次都压抑着自己不要表现出什么异样的情绪让她看出端倪。从一开始,大家都在保守她患癌的秘密。她凭着自己对生的热爱,八十多岁的人打针化疗吃药,一个癌症病人经历的她一样都没有少经历,痛苦又伴随着希望。
希望留给她,绝望留给我们就好。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把寿命分她一年。她是我见过最有生命力、活的最美好的人。衣服一定要美,首饰要带满,金子最好看,孩子们都特别可爱,打扑克是不会管队友的,自己开心就好。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和对生活发自内心的热爱是我平生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好像一朵长盛不衰艳丽的花在太阳下怒放。
我记得清楚,她走的前几天姑姑难得给我发视频问了些事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她的神智已经逐渐不清,但是她认出我来,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很挂念我,不放心我,我呐呐的说不出话。没过几天,哥哥就打电话和我说奶奶去世了,问我要不要回去。
每个人都会死,可是当身边亲近的人离开的时候,无论做过什么心理建设都一样会崩溃掉。
回去见到她最后一面,干干净净的面容就像睡着了一样,父亲眼眶微红又有点欣慰说:“走的很安详,她终于不用受苦了,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葬礼的时候我记得一个场景,空旷的场地上纸扎起来的高楼牛羊等等由一把火烧尽,在火中撒上很多纸钱,天已将暗,火伴着哭声在黄昏里燃烧,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风卷起纸灰扑面而来。司仪说拜完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我却总想回头看看,如果她老人家的魂魄能出现就好了,我总想着再去叫她一声奶奶听她说声哎。
(此篇荣获“乐康杯”全国散文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