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的二月十九日,农历正月十五,午时一点零五分,父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悄然离世。其时,老人六十九岁的生日刚刚过去十二天。
我是在正月初八早晨,接到哥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刹那间一颗心忽地揪了起来。年初时,我曾专门回去探望父亲,那阵儿父亲的身体依旧很糟,但病情还算稳定,本以为有些好药顶着,生命再延续个三年两载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全家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先乘客车,再换线车,几经辗转,终于在当天中午赶回了一百四十公里开外的老家。萧萧朔风中,异常寒冷的气候早把我们全身彻底冻透了。
烧得暖烘烘的火炕上,父亲头外脚里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看见我的一瞬间,父亲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亮色,然后那张颧骨高高突起、愈发显得清矍的脸上再没有任何表情。我用散发着体温的双手,紧紧握住父亲那干瘪嶙峋的手掌,久久地就那么凝视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晚上我执意换下哥哥,留下来陪伴父亲。屋里的灯彻夜亮着,我也是通宵未眠。父亲口干的厉害,隔上三五分钟,我就得用汤匙送上点桃罐头汁,时间稍拖延点,父亲的喉管里就会发出急促且粗重的喘息声,而嘴巴早已张开等待。此外就是要定期翻翻身,或搀扶着坐上一会儿,总是一个姿势躺着,时间久了肌肉不走血脉,父亲会感到不舒适的。偶尔和父亲说几句闲话,给他解解闷。实际上一直是我在喃喃自语,父亲已不可能再表达什么,但会听懂我说话的意思,并会从心里感到安慰的。我这样想。
父亲患上的是脑血栓。第一次发病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父亲身板还很硬朗,在乡卫生院挂了段日子点滴也就康复了,实际上病根却没有去掉。后来复发,一次比一次见重,先是左腿,接着连带上左胳膊明显麻木,不得不借助拐杖拖拖拉拉地挪步。我在城里参加工作后,每年都会去药房买些好药,回去陪父亲些时日。中间也曾准备接着他到市里大医院看看,全面诊治诊治,父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病是粘缠病,谁得上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到哪去看也不管用,再说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家。父亲的心思我清楚,他是考虑到我自己在外创业,又娶妻育女的生活不容易,不愿给我添负担。父爱如山,深沉绵长,无论儿女在异地他乡走多远,都走不出他的心里。
我为不能在老人身边尽孝而内疚。父亲的晚年有理由活得幸福,活得健康。母亲早年离世,父亲正值壮年,因担虑我们姐弟三人受后娘的恶气,毅然决然没有续弦,风里雨里,硬是拼着一双羸弱的肩膀,撑起了苦海里的一叶扁舟,给予儿女们一个博大温暖的港湾。俗语说,养儿更知父母恩。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越发真切而强烈地感受到父亲在养育我们成人的道路上,曾经付出的那份难以述说的艰辛。在遥远的他乡,我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虔诚祈祷,愿老人家健康长寿,唯有如此,儿子才有机会更好地全心报答。已记不清有多少夜晚,我从睡梦中惊闻噩耗,待醒来时,枕巾早被泪水浸透一片。白日里每每忍不住往回打个电话询问,听家里人报声平安心里才会踏实。
父亲曾到过我在城里的家,那也是他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老人在距过世大半年前的光景,突然破天荒地提出要到我这儿来看看,而且辰时不等卯时,立马就要动身,谁要劝,就孩子般恸哭不止。得知信息后,我当下找了车,趁周末急慌慌赶回接上父亲。开始几天,父亲吃饭、睡觉都不用操心,天气好时到户外走动走动,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天早晨,我照例服侍父亲穿衣起床,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来时随身带的那些东西都归拢到一堆了,当时就感觉情形不对。联想到头一天在室内闲坐时,父亲摸索出一个笔记本,用半截铅笔在上面圈圈点点,费了好大劲我才弄明白,他是在告诉我百年后与母亲合葬时坟门的朝向。我当时很不以为然,笑着安慰父亲:“大,咋还寻思上这事了?你还得活上十年二十年呢。”父亲执拗地用眼瞪着我,嘴巴也像小时候我惹他生气时那样噘了起来。我赶紧接过父亲画过图的那张纸小心放好,老人才像了却一桩心事似地安静了。种种迹象表明,父亲要走了。
果然,吃过早饭后,父亲把今天要回去的决定告诉了我,还说来看看也就放心了。父亲说着话时,不断有长长的涎水流下来,除个别字吐得还算清晰,其余的就很含混了。我原打算等老人身体再调养调养,过段时间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然后再做考虑,不然凭现在的身体状况,哪禁得起楼上楼下的折腾,但父亲的脾气我又熟悉,不好直接反对,就以车还没联系好为由,好不容易说服他再等一等。我抓紧时间通过关系,把一位在本市很有些名望的血栓科专家请到家里,凭经验细细地为父亲作了诊断,后按其开具的方子买了一大包药,以备日常服用。真正要走的那天,父亲很早就摸摸索索起床、穿衣、蹬鞋,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我知道再也无法挽留住父亲,他的根在乡下老家,他离不开那里。父亲在我这里住了十四天。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父亲急切切地来我这里走上一遭,又急切切地离去,到短短九个月后谢世,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才促使着他在生命的临终岁月里,了却了心头最后一桩夙愿呢?
转年元月六日,我再返老家。听哥哥讲,父亲从我那回来后状态还不错,只是入冬以来整日整夜躺在被窝里,根本懒得起床,也懒得讲话,虽然大家一再劝说他多坐坐,或是下地简单活动活动,老人就是不予理睬,任你磨破了嘴皮。我的内心涌上阵阵酸楚,隐隐笼罩上一丝不祥之感。临回城时,我和父亲道别,说过些日就带着儿媳和孙女回来看他。父亲依旧躺着,点了点头,嘴嗫嚅着,不知说了什么还是没说什么。
这次回来,我不分昼夜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近些天来,不断有乡亲们前来探望父亲,一拨送走,一拨又来。正月十五上午,父亲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堂哥骑摩托赶去两公里外的乡卫生院接来医生,还带来了氧气瓶。两个小时后,正在输氧中的父亲停止了呼吸,平静安详地走完了他的一生。从此,世上再无父亲。
(此篇荣获“乐康杯”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