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苍苍三百里辽西丘陵属于半干旱地区,水少,和山相比水就更少了。水是辽西百姓心中的稀罕物,稀罕得不得了,含在嘴里怕化喽,捧在手里怕碎喽。
一条大河在地图上叫老哈河,辽西的百姓更愿意简称这条河叫老河,多少多少辈子都这么叫着,这样的叫法要多亲切有多亲切,老河老河的叫着,就仿佛叫着前营子的老李,下湾子的老周,东山根的老韩。多少多少年的老哥们了,叫着亲。
老河蜿蜒如飘带,从亿万年前走来,滋润辽西这一片神奇的土地。亿万年了,有谁听得懂河流的声音?有谁愿意沿着河流走,去深情探知这一片土地上生于斯长于斯最后葬于斯的百姓?老河缓缓往前流淌,她带着母性光辉,从岁月深处走来,然后走向未来。
平常的日子,无风无雨,老河里的水,平展如镜,庄严向前流淌,春夏秋天走过,不知疲倦,在建平县北部丘陵山地中,穿山过岭,缓缓流出这样一条优美的河,这必定是上天的赐予,像一道耀眼银色项圈,光环福佑着沿岸数不清的村村镇镇。
曾经,我试图接近这条河流,无数次试图接近,却感觉总也无法触及它更深的灵魂。这必定是一条独一无二的河流啊。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是想通过这条大河,来探知我婆婆的一生。我执着的相信,我的婆婆——我的至亲兰姨,一定和我身边的这条大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现在要做的是找到这种联系。
柳絮纷飞,杨柳缱倦,河畔依旧,五月的和风拂过心头,岁月的素笺也许会慢慢泛黄,淡淡的忧伤里,情不自禁又忆起长眠于地下的婆婆。薄薄的春风中,恍惚间,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双慈祥的眼睛,让我顿时泪眼模糊。
我的婆婆——我更愿意称呼她是兰姨。小的时候母亲和兰姨要好,情同姐妹,那时候兰姨就对我母亲说,这闺女咋着也得给我当儿媳妇!结果呢,十几年后,我真的就成了兰姨的儿媳妇,我结婚之后,依旧称呼她为“兰姨”,和我小时候一样,我的每一次呼唤,我的婆婆兰姨都是爽快地答应,干脆,爽朗,从不会在乎儿媳妇怎么不管自己叫妈呢!女孩长大了,娘家妈是妈,婆家妈也是妈,都说母爱如河,我更愿意形容母爱如海,当岁月的这条河静静淌过,当我的兰姨走完了她一生的道路长眠于地下,我突然悲伤地感悟到,我是亏欠了我的兰姨,亏欠了我的婆婆一声“妈妈”!
1
一条河,有一条河的源头,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曾经。兰姨的过去,可以在一对木头箱子中略知一二。在故乡,在老房子的东屋里,端端正正在箱格上摆放有一对木头箱子,用料是纯榆木,结实厚重,花纹美丽。兰姨说这还是自己年轻时候娘家给的陪嫁礼物。必定是日子久了,油漆已经显示暗淡,铜鼻锁环略有锈迹,这对木箱,静静端守阴暗的旧时光里,也许是要娓娓诉说些什么。透过斑驳的光线,可以想象得出当年它有着簇新的纹理,铜环锃亮,熠熠闪光,耀人眼目。一对榆木箱子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价值不菲的家具,曾经是那个时代的骄傲,装载了兰姨多少幸福的梦想。现在,每当我回到老屋,目睹木箱,都仿佛看见兰姨,看见她从箱子里给我拿糕点,给我拿压岁钱,或者是把我家先生小时候的照片掏出来给我看,或者是把我和我先生在工作中得的那些先进证书珍藏在箱子里。
能不能说,这对木箱就是打开兰姨生命的钥匙呢?兰姨所有的期待都在这里,兰姨所有的幸福都在这里,兰姨所有的憧憬都在这里。
打造这对木箱的榆木来之不易啊!兰姨对我们说,记忆里,她小时候辽西的冬天特别冷,滴水成冰这样说不过分。春天秋天那美丽宁静的老河在数九隆冬冰冻成了一条银白色卧龙。兰姨的父亲托人买到榆木之后,还得从内蒙古的平庄往回运,驾辕的是一匹正值壮年的马,马蹄子上虽然裹着棉花,蹄子底下还是打滑,出溜倒了,马跪在冰面上,车老板子费九牛二虎之力掫车,马才踉跄着站起来。半夜到家,马身上全被汗浸透,鬃毛溻得一绺一绺,冒着腾腾白气,卸完车后,马哆嗦成一团,似乎连一步也走不动了,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车老板子后来对兰姨的父亲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兰姨对我们讲述往事的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可是兰姨还是心疼得不行,连声叹气,还在心里怀念那匹义马。兰姨说:咱们这木头箱子,来之不易啊!看着这箱子,我就想你姥爷!
2
我们顺着河流走,可以感知河流的性格。大河的宽容,大河的刚强,大河的执着,大河的坚毅;我们顺着岁月走,可以更加了解我们的亲人,他们的善良,他们的慈祥,他们的宽厚,他们的刚强,只有从更深的层次了解他们,才能更爱他们。
河流博大宽广,滋润大地;母性默默奉献,无怨无悔。就像老河水包容万物,兰姨的骨子里写着坚忍这两个字,坚强和隐忍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示。兰姨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累,每天从早上忙到晚上,家里山上像个陀螺旋转个不停。忙过屋里,忙外头,忙过菜园忙针线。
我的公公做过多年的村镇干部,公家的事情多,没有更多时间从事农事。所以,兰姨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就凭着那一双不算大的脚板,丈量着村前村后每一寸土地。北梁、小北沟、南亩地、三段地、沟南,记忆中,每一块地都留下了她辛勤足迹。
春天,种地时点籽,那叫“踩格子”。一双脚在温润的土地上行走,对于兰姨来说,那是何等幸福?在窄窄的垄沟里走动,匀称有致,脚不偏不斜,正好踩在撒落的两三个苞米籽上,那个准成,不用刻意去踩,不急不徐。她左手挎篮,右手拈着几粒种子,手臂轻轻上扬,种子轻巧地落在垄沟里。此时阔大苍黄的田野上,一切仿佛都隐去了,唯余我的兰姨,迎着薄暮春风,手臂一扬一扬,仿佛在春天这个盛大舞台上跳着一段婀娜的舞蹈。
兰姨干活时很投入,任什么都打扰不了她,松林里野鸡咕咕叫,有野兔子偶尔跑过田垄,高悬在头顶热辣辣的太阳,这些从来都不入她的眼,她眼里只有青青的一捺高的禾苗,她喜欢青苗无尽的绿色,倾醉于它们浓酽清香,她只想快点把苗薅完,赶在下雨前。徜若遇上连天雨,苗和草一起长,那个着急呀,节令可不等人,耽误苗长。庄稼人经营土地格外用心,像照管孩子一样,兰姨尤甚,下种时抢墒情,种完地盼雨求雨,苗锥破土而出到定苗,每一个环节都包含着兰姨惴惴焦渴的期盼。
“眼是孬包,手是快刀”,这是兰姨经常用来鼓励我们的一句话,是兰姨从长期劳动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夕阳把它金色余晖毫不吝啬洒在青苗狭长的叶子上,兰姨直起腰,身后五亩多地的青苗眉目清楚,齐刷刷在微风中冲着兰姨点头。这苗终于定住了,兰姨笑了,这笑里意蕴深长,五亩青苗里包含着全家人的希望。
那几年,男人们干活累了,喜欢聚在一起扎安钠加,缓解疲劳。在农村有许多重要的场合,像谁家办红白喜事,谁家盖房子上朳,这样的场合真不少。男人们趁着空闲最容易扎堆,躲避着女人们的目光,撸胳膊挽袖子,你给我扎,我给你扎,嘴里叨着劣质烟卷,偶尔从一口熏得发黄的嘴里骂出几句粗俗不堪的脏话。这样不堪的画面在那个年代农村比比皆是,公公也加入了这样的队伍,长期扎安钠加,胳膊发炎,整个人瘫软无力,在秋天最忙的时候,上不了山。俗话说,三春不如一秋忙。秋收无异于虎口夺粮,赶上刮大风,粮食一夜间就会被摇走。骂也没用,兰姨掐着镰刀上了北梁,我们几个紧跟在后面。兰姨面对着一坡迎风起舞的谷子,紧闭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从她脸上我看不到愤怒,但从她开趟子麻利的动作上,我看到了她心里有一团火在剧烈燃烧。
在辽西农村,开趟子本来是有力气男人干的活,面对着十几、二十几根垄,女人往往变得手足无措。男人则不然,掐住三根垄,割出了通道,打好铺子(隔几步远一垛),拧靿子,男人手脚利索,遥遥领先,这就是“开趟子”。兰姨虽然是个女人,但她开趟子那种气势丝毫不亚于男人。她迎着三垄招摇的谷子,挥舞着镰刀,毫无惧色,她割得比任何人都卖力,弯腰佝背,呈现出一种美感,犹如一棵成熟后谦逊低下头的谷子。我割一根垄紧跟在她身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落越远。远远地望着兰姨的背影,忽然之间觉得兰姨很不平凡,就像这辽西的谷子一样扎根于贫瘠土壤,没有索取,只是默默奉献着点点滴滴。
兰姨告诉我割地得用巧劲,不能靠蛮力。兰姨的话就像山梁上一缕凉爽的风,让人瞬间感受到如谷一样芬芳的母爱弥漫于心间。
3
一条大河终究有入海的时候,一个人也有走完人生的那一天。即使我们多么依恋这个世界,可是依然无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辽西的春天忽冷忽热,杏花开满坡,乍暖还寒时,兰姨走完了她生命最后的里程,像一片叶子无声无息飘落,就像是在很多梦里一样,兰姨一个人走了,没有回头,任我们千呼万唤,她都不再回头。我看着她那张平静略微泛黄的脸,珠泪连连,肝肠寸断。再也寻不着兰姨慈爱的微笑,娓娓的诉说;再也找不见兰姨蹲在地上看青苗拱出土那一寸寸脆响……惟余老哈河水呜咽着,一路向北流去。
小姑子打来一盆清水,我用毛巾沾水细心地擦拭她的手,手早已冰凉,我握着她的手,握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当时还在想,希望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兰姨一些,到那个黑暗的世界不再寒冷 。我又擦拭她的脸,端详着她那张圆盘大脸,慈音犹在耳畔响起,笑容已缈不可期。许多往事一古脑地拥到眼前,能想到的都是兰姨对我的好,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擦都擦不尽。兰姨是一个有尊严的女人,说话办事利落,她没白到这个世界走一遭。
生命就像老河水一样哗哗地流去,缘来缘去,有聚有散。跟兰姨生前相处的日日夜夜,恍如昨日,兰姨留下的那些无形的有价值的东西,诸如勤俭、爱亲、敬畏、感恩……会永远存放在我心灵的最深处。
许多年前,在义成功村那些冷冽清贫的冬日夜晚,闲来无事,全家人围坐在炕上。兰姨就像变戏法似的,从院子里某一处的纸箱里拿出几个冻梨,小心翼翼放在热炕头上慢慢缓。那梨是兰姨秋天储的,为的是给我们打打牙祭。兰姨放好梨,我们猫一样的目光盯着梨,又望向兰姨。
兰姨不说话,知道我们猴急,笑意盈盈地端来一盆凉水,把梨慢慢放进水里,凉水浸了梨,要等等,等待十几分钟吧,黑黑的梨外面包裹了一层冰壳,轻轻地敲打开这层冰壳,梨子就化开了,一副瘫软的样子。冻梨完全化开之后,兰姨拈起一个,找一个合适的空间,甩掉水,把瘫软的黑皮仔细地剥掉。她剥得很小心,神情专注,一是怕下手重,汁水都洒出来,二是怕留下细碎的梨皮,梨就不好吃了。兰姨剥梨子时,挺有耐心的,思绪在灵巧的指间游移,边剥梨子边给我们讲关于老河古老的传说。我们听得入了迷,完全忘了梨子。这时,兰姨就会把手一抖,一个晶莹剔透完整的梨子衔在她的拇指与食指间,我们都惊呼兰姨剥梨手艺好,连一点细皮都找不到,更不用说伤痕了。我差不多囫囵吞下整个梨子,还忘不了问,“那神人与天女结合后,生下的八个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兰姨看着我,被我的吃相逗笑了,还不忘叮嘱我慢点吃。
外面地冻天寒,屋里却氤氲着快活情趣,几根落了雪的电线臃肿得像线穗子,几片美丽霜花悄无声息地爬上窗玻璃。
于是,很怀念那个时代凛冽的冬天味道,那是兰姨留给我的味道—— 一片梨香。
4
老河的水,还是在依旧庄严地流淌。我们要最后送别我亲爱的兰姨。
屋里挤满了人,床上摆满了白布,大东院的二娘在帮忙撕孝布,缝孝帽。缝孝帽是有说道的,不能用倒脚针。儿子是孝帽、腰带;儿媳妇的孝帽长长的,长长的曳地的那种,都腰扎麻绳,至此我才明白披麻戴孝的真正含义,我曾在以前写过的一篇叫《苘麻忆事》的文章里提起过它。以前我总觉得它离我那么遥远,如今至亲去世,我戴着曳地的孝帽,手抚摸着扎在腰间麻绳,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的沉重与庄严。
看着二娘撕孝帽麻利的动作,我不由又想到了兰姨。兰姨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一辈子没给人添过麻烦,只有别人麻烦她。
兰姨那个年代的女人们都会做针线活,那是一个女人最应该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俗话说得好,“穷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可见在那农耕时代日子的艰辛。针线活好的媳妇总是被高看一眼,兰姨长相一般,全靠针线活拿分,公公之所以相中她,是看中了她的一手好针线活。据说兰姨过门时有几个硕大的包袱,里面包的棉衣、棉裤、门帘腰子、枕头顶、手帕、鞋垫儿、肚兜、桌围子、椅垫等应有尽有。当打开包袱时,挤了一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眼睛都睁大了,眼神里满溢着惊奇与羡慕,手上摩挲着,嘴里发出啧啧赞叹。
兰姨人缘非常好,谁“替”个鞋样子,描个枕头样子,裁剪个衣服,兰姨都愿意帮忙,没有打驳回的时候。
近几年到了城里,我时常看见兰姨一个人在北卧室床上剪剪缝缝,她还时常翻看一本书,那还是一本纸页已泛黄的《红旗》杂志,我偷偷瞄过一眼,书里夹着各种颜色丝线,还放着一片晶莹剔透的花纹蛇皮,多少年过去了,那些花花绿绿丝线依然光鲜艳丽。我想兰姨是对绣活有了抹不去的记忆,她也许忘不了为姑娘时的青春岁月。那个时代,针线是最具有女子心性的东西,带着些许期期艾艾的小心思,那一针一线里藏着兰姨的心事,是想说而又不能说破的情思。银色绣针循环往复,彩色丝线缠缠绕绕,道不尽的温婉细腻都萦绕在那绣活里。兰姨念书少,针线就是她的笔墨,在绷子上绣着她的愿望,那针针线线,从梗上起笔,该往哪里走,落笔怎样收,一招一式都装在兰姨的心里。银针游移,手轻灵如水葱,在湖蓝色绣布上,一朵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那方手帕我还留着,手帕上残留的暗香仿佛还在沁人心脾,多少次辗转反侧,自此魂牵梦绕。我想兰姨是把自己慢慢绣进了寂寂光阴里,绣活了老河清凌凌的流水,绣活了岸边缥缈的飞白,绣着对美好生活的企盼。如今,看着那方手帕,看着那湖蓝色的河水,思绪会随着密密的针脚飞向远方,那抹不去的记忆,针针都是甜蜜欢喜。
老河的水,日夜流淌,我仿佛又听到兰姨一边做针线,一边哼唱着那首叫《诺恩吉雅》的民歌:
“老哈河水,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就要出嫁到远方,
……
在这个春天的薄暮,我又想起兰姨小声哼唱的这首歌,禁不住泪水朦胧。
5
春天又来了,老河沿岸的风景是否依然美丽?
在城里,凭窗远眺我故乡的方向,我突然想念起了我家乡的这条大河。
我多想再回到从前,回到有兰姨在身边的日子!
那时候我坐在炕上,透过窗玻璃,雨水顺着房檐一滴滴溅落,在滴水檐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晶莹透亮。天长日久,水滴石穿,那石上竟起了坑洼,透着沧桑。兰姨坐在缝纫机旁,“哒哒哒”的声音,伴着淅沥沥雨声,村中那寂静愈发显得深沉与沉醉。倦时,斜倚在窗台边,听兰姨绘声绘色讲古,与兰姨相伴的光阴,不会寂寞。院中淡粉色大梨花开开放放,芬芳徐吐,雾气氤氲,那份宁静总能致远。
兰姨有一台老式缝纫机,红旗牌的,出身显贵。那可是村子里第一台缝纫机,兰姨视若珍宝。一件衣服,往往老大穿完,缝缝补补,小的接着穿,多少个不眠之夜,兰姨坐在昏黄的灯下,缝制着衣服,也缝制着一家老小的生活。
我结婚后,兰姨给我做了件新袄。淡粉色底儿上,缀着紫色小碎花,雅致而不招摇,如丁香般散发着一种韵味,惹人喜爱。那些穿起时光碎片缜密的针脚里缝进了兰姨浓浓爱意。我喜欢穿着这件衣服在老河畔溜达,记忆中那清凌凌的河水,那青苍色的蒹葭,那听一声就觉得湿漉漉的蛙鸣,临河而居的瓦房、炊烟,还有鸡、鸭、鹅、狗,一条河与她流域的众生,紧紧地,紧紧连接起来。
也许是老河水的滋润,兰姨什么都会,没有能难住她的。收拾驴套,辫鞭子梢儿,套车,赶车……那一整套活计。不知她如何想得出来,用旧衣缝制,里面絮上棉花,那套包子戴在驴脖子上,刚合适;那鞭子梢儿需上好的驴皮,浸过盐水,剪成几条,编成。梢儿上缀红布条,俊俏了许多,风中扬起鞭子,甩得啪啪响。腊月根儿上,兰姨做年糕,黄米是北梁那亩薄地长的,红芸豆是田头地脑攒的。兰姨站在锅边,双手把面搓揉,直至没有细微疙瘩了,才抖散在坪里上,又覆豆,这上面就有了喜庆感。五分厚,大锅蒸。揭开锅盖,金黄色面上,映起芸豆的红褐色,鼓溜溜,看着就心生欢喜,更别说是吃了。用刀切成二寸见方,留出金黄的四边,像方方的玉玺。
兰姨把农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吃上也能变花样。夜雨剪春韭,南墙根儿的头刀韭菜,叶儿如翡翠碧透,根儿紫红精亮。韭菜炒鸡蛋,让人唇齿留香。野菜芬芳,田野上水灵灵的苣荬菜,嫩时蘸酱卷煎饼吃,老了剁碎掺上苞米面贴干粮儿吃。此间有真趣,田野之气息充盈着我们。
老院子中有一棵杏树,花开时,莹白中洇染着点点胭脂红,清香四溢,于料峭的倒春寒中氤氲着风韵。
因为惦记着什么,每年春季,我都会返回乡下看看,是为了寻春,是为了赏花,更是为了静静的沉思。
我愿意在我家乡的这条大河之畔沉思,我想让老河水洗濯我的心灵,在我心灵沐浴的神圣时刻,我重温到了兰姨给我带来的一切,一条河,一个人,一辈子,忘不掉。怎么会忘掉呢,一条河在心上流淌,一个人在心里永生。
兰姨!兰姨!我此生亏欠您一声“妈妈”啊!咱们的老河能给咱们作证!
原载《鸭绿江》201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