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走到滨河路南大桥那段儿,晓辉开始讲骡子。
晓辉说起他们村的骡子之前,他先说的是他们村西头有棵杨树长得有好几房那么高。我说,就你这表述方式,一听就是农村来的。想起来还有个哥们也是,买了个新车,别人问他跑了多少里程了,他答说:没跑多少总压地头子了。一听,就是乡下里出来的人。
一张嘴,就露了出身。
晓辉接着开始说骡子。他说他们村南头就剩三头骡子了,晓辉说得很肯定很具体,是他们村的南头,还剩三头骡子了。他们村子北头骡子的情况,他似乎还没顾得上去弄清楚。
他说他已经给三头骡子拍了照。他们村南头就剩三头骡子了,三头都是驴骡子,马骡子没有了,马骡子一头都没有了。晓辉说马骡子一头都没有了的时候,和他说前面的话的语气不太一样,他明显是加重了语气表示他的遗憾。
骡子咋就说没有就要没有了呢,晓辉说他们村的骡子最多也就是活二三十年的光景,这么算来他们村南头还剩的三头骡子都活不过四五年了。他说马骡子在他们村最多活过三十年,驴骡子在他们村最多活过二十年。晓辉说,他认为,人得对骡子有个交待。老骡子没有了,他们村没有人再会去买新骡子了。他拍过的这几头骡子没了,他们村就不再会有骡子了。
这事,他们村得对骡子有个交待。我也感觉,他们村子南头的半村子人,都该对村子南头的骡子有一个交待。
因为他们村南头的骡子对他们村子南头够意思。有的骡子出过村,有的骡子没出过村。他们村,就是他们村那些骡子一生的天下。
大多数的骡子想法少,干活多。小孩子奔骡子肚子底下钻过去,小孩子回来又来薅尾巴,骡子都不会尥蹶子。有一次村子里的二小儿去薅骡子的小鸡鸡,骡子不干了,就“弹”了他一脚。现在住在城市里的二小儿自己说,他左脸上的酒窝就是这么来的呢。
晓辉说,骡子的好脾气也是有底线的啊。
晓辉说,他爷爷那辈儿,他家里是有很多地的主儿。晓辉家里现在也有地,可晓辉现在有的更多的是学生。晓辉在七道岭中学做教务主任,晓辉学的是汉语言文学,晓辉也写散文呢。
晓辉说他爷爷那时候他们家里骡子成群。成群的骡子,有拉磨好的,有赶集拉车好的,有种地拉犁杖好的。拉磨好的骡子喜欢绕弯,拉车好的骡子喜欢远行,犁杖拉得好的骡子喜欢低头。晓辉说这么多骡子里边,有马骡子,也有驴骡子。驴骡子马骡子都不缺,才是个完整的有骡子的村庄。
在这个驴骡子马骡子的村庄当中,晓辉说有一头骡子只让小媳妇骑。晓辉说,这可是真的,那头骡子就是这么做的。那头驴骡子或是马骡子有一个人一扬手那么高。
晓辉的表述好打比方。晓辉这么比方的意思是,那头骡子长得挺高的。
晓辉说,老爷们要是想骑那头骡子的话,那头骡子就蹽蹶子,一直会蹽到哪个老爷们都骑不上。
也不是都骑不上,有个老爷们就骑上了。那头骡子没往下蹽,那个骑上骡子的老爷们穿的是自己家娘们儿的花棉袄。
听到这时候,车里的文佳笑了。这头骡子可真是个解风情的骡子啊。
我看晓辉拍的这三头骡子,我是看不出来,哪头和哪头像的多一点,哪头和哪头像的少一点。我看三头骡子,基本都是骡子的模样。
我还行,我大致能分辨出骡子和驴、马的区别。我不行的是不能像文佳那样能说出来:马骡子的爹是马,驴骡子的爹是驴。我刚信了文佳,可是晓辉说:我记得是马生马骡,驴生驴骡。
我是分辨不清了,啥叫驴骡子,啥叫马骡子。这就像晓辉村子里的骡子看晓辉、文佳我们仨,也不会辨得出哪个是文佳,哪个是晓辉,哪个是我。
我矮,我矮是随了姥姥家的基因了。晓辉黑,是男人的黑。文佳胖,是胖乎乎儿的胖,不是胖乎乎的胖。
晓辉说,三哥,我们村人说自家的骡子,都是按骡子的毛色来区分的:我家那头青骡子,我家那头干草黄骡子,我家那头灰骡子,我家那头烟囱塞子骡子,我家那头白骡子……
干草黄这个颜色名儿似乎是专用给浅黄带白的骡子的,我没有在别处听说过这个颜色名儿,比如我知道日落红,苋菜红,国槐绿,我就没在除了骡子之外的物件上听说过干草黄这个颜色名,骡子要是在我们村儿没有了,那干草黄这个颜色名儿也怕是就不会再听到了。
干草黄是骡子的高配色,烟囱黑是骡子的低配色。要是烟囱塞子色儿,我们村人会说:那也不是个正经色儿呀。烟囱塞子色儿,不黑又不灰。那要是到驴市马市骡市上,照着干草黄色儿的骡子价那可是差老了。
晓辉说,三哥,虽然我们已不骑骡子好多年,但是,我们都知道,几十年,几百年,骡子的背上驮了半个村庄呢,是不是?说起骡子来,我就有一万句话想说呢。
晓辉说,三哥,我想念村子的夜空里骡子嚼夜草的声儿,我想念村子的夜晚骡子的嚼环磕碰石槽的音儿。
晓辉说东院老胡家,抢墑种地使唤骡子,使唤到最后一天下晚,算计好明天不使唤了,就一粒料也不给骡子吃了。
晓辉说,三哥,骡子苦啊。
晓辉说,骒子都不生育,但是骡子懂不懂爱情呢?骡子苦啊!三哥。
老叔家的骡子,农忙干农活,农闲赶集拉货做买卖。这样的骡子老叔老婶都喜欢啊。可是骡子累啊!三哥。
树槐二舅家的骡子,有二十多年的牙口了。当年给这骡子接生,二舅一家欢喜坏了,还吃了“喜”呢!我记得吃的是高粱面饸饹条儿,白菜豆腐卤儿
三哥,树槐二舅八十四了,骡子老了,二舅也老了。树槐二舅使唤不动他家的老骡子了。
晓辉说,三哥!骡子驮起了半个村子啊!
晓辉说这些话的那天,是立春。车走在滨河路上,晓辉、文佳和我,我们是去乡下找节气。
原载《岁月》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