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蒙细雨的窗前读书是件挺奢侈的事情，尤其是在钢琴曲《雨的印迹》中展卷。雨滴如花蕊丝丝飘落，字里行间就增了色彩，添了情愫。《雨的印迹》是韩国最擅长描写爱情的音乐家李闰珉的作品，优美的旋律，如山间潺潺流水，纯净的音色，如稚子梦中呢喃。我们仿佛看见一个人踟蹰在黄昏的街头，撑着油纸伞于烟雨朦胧中等待另一个人，我们仿佛看见一个人独立在午夜，于大雨滂沱中告别另外一个人，那是雨的印迹，爱的心痕。谁不希望自己成为《水边的阿狄丽娜》中的神话主角，幸运地受到爱神的眷顾，可爱情注定是生命中的芳华一瞬，漫长的日子才是对俗世凡心的考验。
        因为稀缺，所以珍视。于是爱情成为文学永恒的母题，成为各类艺术最触动人心的表达。
        这是一部旧书，书页处处可见时间的霉斑与岁月的折痕。这部《艾特玛托夫小说集》分上下两册，从书页中滑落的银杏叶般泛黄的购书小票得知，这部书是朋友购于某年的一个夏天。那是一个自由之风处处吹拂的年代，那是一个适合自由恋爱野蛮生长的季节。这部价格不菲的书，大约花去了朋友许多天的饭票钱。作为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7月出版的“当代外国文学”丛书之一，这部小说集收录了吉尔吉斯斯坦著名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11个中短篇小说。《查密莉雅》为书中的首篇。小说由画家谢依特回忆“我少年时代的事”而展开，讲述卫国战争时期，少年“我”（谢依特）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查密莉雅与丹尼亚尔的爱情故事。谢依特同父异母的哥哥萨特克结婚不久就参军去前线了，留下年轻漂亮的妻子查密莉雅独自和公婆生活。这年八月，生产队长派查密莉雅赶马车往车站送军粮，谢依特随车保护嫂子不让别人欺负。在运粮途中，在那美好的夏夜，查密莉雅爱上了刚从前线受伤回村的军人丹尼亚尔，最终两人离家出走，“大胆、坚决地走上艰难的追求幸福的道路”。查密莉雅的行为遭到全村人的谴责和丈夫萨特克的诅咒。夏天结束，秋天到来时，谢依特不仅告别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告别了自己的初恋，也告别了少年。
        在舒缓而略带淡淡忧伤的钢琴曲中掩卷沉思。许多过往难以忘怀，是因为我们付出的太多；我们仍然执着地相信爱和远方，是因为我们还有让心跳动的热血。查密莉雅纯朴率真、心灵手巧，热情奔放而不失温柔，“她那黑中透蓝的一双杏眼，闪耀着青春活力”。查密莉雅为什么不爱萨特克而又嫁给他？“赛马之后，恼羞成怒的萨特克就把她抢来了”，而且，他们结婚仅仅四个月，萨特克就应召参军去了前线。萨特克的家书，满纸只在最末尾才像仓促想起似的写一句“并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萨特克和查密莉雅没有爱情，他对妻子的爱，是占有的爱，而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因此，他们的婚姻注定要失败。萨特克家境殷实，婆婆对她和善，疼爱有加，查密莉雅为什么会爱上全部家业只有一身旧军装、左腿受伤的孤儿丹尼亚尔呢，因为他“在精神上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富有”。她喜欢丹尼亚尔背粮袋时的坚韧不拔性格，喜欢丹尼亚尔忧郁而又坚定的眼神，喜欢听丹尼亚尔为她唱歌颂爱情、赞美大地的歌。“在他的声调中有那么多柔情的、动人肺腑的烦恼和孤独感，使人对他无限同情和怜悯。不由地阵阵热泪涌到喉边。”
        如果说萨特克和查密莉雅结婚后他们还有些感情，那么是战争夺走了他们仅存的一点爱。如果没有战争，两个人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生儿育女，没有爱情，还有亲情。爱和情是需要浇灌的植物，没有雨露，会枯死的。爱情不是唯一，是道德与法律将爱变成排他的唯一。爱如潮水，可以冲破一切。
      《查密莉雅》是艾特玛托夫的成名作，那一年，他刚刚30岁。这篇小说不但享誉当时的苏联，在欧洲也产生强烈反响。法国著名作家路易·阿拉贡赞誉这部小说为“世界上最优美的爱情故事”。
       这篇小说充满诗意，最触动人心弦的是深情浪漫、简单纯净、炽热决绝的爱情，这样的爱会点燃许多人心中残存的爱、熄灭的火，重拾人世间最美好情感的信念。因为共情，我们与书中人物一起流泪，一同忧伤，共同欢欣。而小说中对环境景物的描写，则让人陶醉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美而难以自拔。那繁星如花的美丽月夜与四轮马车上恋人的相依相偎，那“草原上送来正在开花的艾蒿苦涩的花粉，送来熟透了的黑麦那种清淡的香气”，那柔和月光下河水淙淙流动与情人窃窃私语，那夜风飘来野蔷薇、苜蓿、芨芨草的清香以及情歌的甜蜜，无不让人沉醉。小说营造的草原、高山、河流、峡谷壮阔的自然美和细微的环境美，激发出人对大地的爱，对世界的情，对生命的珍重。小说内涵非常丰富：爱情，亲情，道德，伦理，欲望，风俗人情，战争与和平，美与丑，善与恶，人性的方方面面，生活的繁繁杂杂，无不蕴含其中。精微地书写出吉尔吉斯斯坦人的精神气质和民族性格。而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浪漫而叛逆少年的视角描绘，以一个多情而充满幻想的大男孩的感受来表达。
        生活中，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常态。因为爱情的美好与珍贵，因为爱情的难得与易碎，犹如雨过天青云破处的汝瓷，我们才苦苦追求又倍加珍惜。
        不经意间，几场雨就把天淋冷了，把风淋硬了。窗外飘下今年的第一场雪，于是，班得瑞钢琴曲《初雪》成为阅读的背景音乐。
        其实，书里书外都飘了雪。1943年的塔拉斯山区“窗外雪花飞舞，雪下个不停”，农庄主席来到教室，安排苏尔坦穆拉特等三个个子稍微高些的学生到马场劳动，因为村里的男人都去参加卫国战争了。从此，刚刚满15岁的苏尔坦穆拉特告别校园，每天喂养牲口，修理犁铧马具，历经千辛万苦，把马匹喂养得膘肥体壮。然而，就在白鹤驮着春天来临时，盗马贼却打死了苏尔坦穆拉特的坐骑，将马群赶跑，一只饿狼也向受伤的苏尔坦穆拉特逼来。这是艾特玛托夫《早来的鹤》描写的一个少年在战争年代严酷、艰辛而又充满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故事，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对不义战争进行鞭挞。小说的悲剧性结局，是艾特玛托夫后期作品典型特征：表现对人性恶的憎恨。这部中篇小说令人难忘之处，其实在于一条贯穿的主线——爱情。苏尔坦穆拉特和梅尔札古丽一对少男少女纯真的初恋，被作者描绘得荡气回肠。离开校园的苏尔坦穆拉特陷入对梅尔札古丽的无限思念，他彻夜不眠地给她写情书并让弟弟捎给她，却迟迟得不到回音；他想去学校找她又不敢；他到她放学路过的渡口去见她，她却和女同学在一起；他和伙伴为了心爱的女孩争风吃醋，甚至“决斗”……终于，他和她单独在小河渡口见面了，梅尔札古丽送给苏尔坦穆拉特一个绣着他们两个人名字的绣花手帕，就独自跑开了。作者把两个人的初恋写得含蓄而唯美，没有拥抱，没有热吻，没有绵绵情话，两人的爱从朦胧、羞怯到日思夜想，基本都是依靠心理描写和侧面描写完成。这样纯洁而美好的爱情，在当下的文艺作品中已经很少见了，在日常生活中，也似乎凤毛麟角。
        雪花纷扬，爱情却可以让生命燃烧。它轻易地在某段过往盘根错节，令人念念不忘，又总能使人难于清醒，梦中笑饮砒霜。记得朋友将书籍送与我的那个夏夜，微弱的虫鸣混着青草香气，图书馆到宿舍楼的距离几乎穿越了整个校园南北，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踩着前方依偎的影子，聊多久都不觉疲惫。而今窗外飞雪，千里之外的校园里，寒冬已至，路灯下又见证多少心仪的情侣轻语呢喃，或是将逝去的誓言埋葬凛冽风中。我望不见曾经孤勇的自己，只能随时间烧烬残余的青春。
        现实与梦境，拉扯着停摆的天平。也许，婚姻是熙攘闹市赶集，被生活推搡着前行，亦步亦趋。爱情却是内心深处烟火的盛放，是肉身与自然之间最隐秘的邀约。此岸彼岸，本就是一次命定的冒险，所隔着的，是一个人对自由足够的向往，是即便迎着恐惧的战栗，也要在未知中对自己绝对诚实。
       其实，爱情不分季节，生命不论颜色。
                        
                                        原载《散文百家》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