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安勇的初印象，缘起于其2014年出版的小说集《一种假设》，85篇文本如散点抛落的光束切入冗杂的生活表象，探照出人性内心深处的幽微和生命本身所呈示的层层质地。于创作者而言，写作无疑是一种审慎而自由的“手艺”，它将记忆中的片影和现实中的感官融汇一体，在错综交织的语词中生成对现实生活的新的诠释。
        《铁屑》即是一篇书写现实题材的小说，2019年首发于《鸭绿江》第五期，同年被《小说月报》第七期转载，并于2023年荣膺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这篇作品以一万五千多字的容量，延续了安勇对于辽西城镇普通市民的关注，在荒诞和写实的交界地带，个体生命的阵痛以间歇性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成为慢慢模糊的一个印记，或者凝结成一块早已遗留在往事中的“铁屑”。
         安勇在《铁屑》的创作谈中提到，父辈在炼钢厂的人生经历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这是这篇小说最初的创作机缘。尽管小说中的老姑父并无明确的小说原型，但是作者对于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必定带有复杂的情感酝酿和深刻的记忆印痕。这使得第一人称视角的“我”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情绪的外露，也令身为知识分子的我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倨傲。安勇的叙事平实流畅，小说情节在这样的笔触下渐次展开。
        主人公“老姑夫”本是三炼钢厂的技术工人，娴熟的制钢手艺在钢厂数一数二，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离开工厂后从事小买卖生意，生活如白开水一般索然无味。然而，本应司空寻常的平淡生活被他的一次失踪秘密斩断，期间的际遇也在老姑夫的讲述中被演绎成多种可能。
         故事伊始，就以这段悬案为切口，真实和虚构陡然失去泾渭分明的界限，进而变成了浑浊不清又悬而未决的真相追逐。细读文本，会发觉确定的真实是“老姑父做了胃切除手术、头发秃顶了一块，以及困扰其多时的头疼病得以根除”，而“去缅甸赌石、韩国整容”都是老姑夫与他人叙述离奇遭遇的演绎，这种不可靠的叙述让真相变得扑朔迷离。显然可见，小说中的我对老姑夫抱着狐疑的态度，甚至作者本就没有太多的欲望对真相进行确切的打捞。虚和实是人物潜意识的不同折射，我们有理由相信，作者正是要透过虚构的真实，来尽可能地探测人物内心的褶皱，使笔下的人物变得血肉饱满、生动形象。
         奥尔罕·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提到：“小说通过汲取我们日常的经验和感知，通过把握生活的本质特点，获得了召唤性的力量。”正是小说家对于日常经验的淬炼，富有典型特征的人物才能跃然而出，从而使读者在沉浸阅读的旅途中感知小说的“召唤性力量”。在《铁屑》中，老姑父像絮絮叨叨的说书人一般，到处讲述着自己在失踪期间的过往，即便落得个“不靠谱”、“嘴没把门”的形象，也要让自己在一次次的叙述中得到被接纳的快感。仿佛在弥补漏洞的语言游戏中，可以直接抵达自己理想中的现实。不得不说，真实生活的冗杂无味让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失去了搏击的勇气，随波逐流的无奈举措更使得他自欺欺人的逃往臆想的“幻觉”。
         文中的我一次次提到“中山路上根本没有那家希望保险公司”、“使劲板着才没有笑出声”的现实，这些对照坐标迫使老姑父在虚构的路上缝缝补补，一路狂奔，成为自觉地对于真相的遮蔽。显然，不甘面对庸碌生活的老姑父，始终没有放弃对于理想中与众不同、富有传奇自我的追逐。或者，那一排排可以随着吸铁石偏偏起舞的铁屑，不仅填满了我在年少时期的新奇和渴望，也成为老姑父无法剥离的记忆刻痕。唯有在三炼钢厂的老姑父，才以“八级钳工”的技术得到世俗的肯定，得到年少的我和老姑的钦佩和艳羡。其实，这样的老姑父更令我们联想到身边的小人物，他们靠着自己的勤恳劳动维持着一份薪金，但是在被社会的齿轮甩脱后，他们吃力地在生活的路径上蹒跚跋涉，却离自己幻想中的现实愈来愈远。
         底层叙述，一直是当代文学史中的重要构成，通过关注“底边社会”之人物抑或更为宽泛的弱势群体，可以窥探其所处的复杂社会现实和更为驳杂的内心存在。《铁屑》中的老姑父，对妻儿充满责任感和愧疚心，对自我的期待也更多地锚定在挣钱养家，给亲人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上，小说中的主人公，终其一生的在生活的琐事中奔波劳顿，也不厌其烦地在平庸的生活中寻觅着生命的弧光。第十一届辽宁文学奖关于《铁屑》的授奖词中写道：“安勇的《铁屑》以一个物理和生理细节，嵌入个体的时代印记。它展现了某种荒诞，也展现了某种执着。”透过这篇精心打磨的小说，读者可以看到安勇对于现实的敏锐触角和有关生命意义的深度思考，这令“铁屑”的意象多了一丝乐观而悲情的色调，也使整篇作品在荒诞中晕染出温情的余晖。
                                   原载《海燕》202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