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山已成旧梦,在深夜的脑际被一次次唤醒。我们再次相逢,忘掉激动。松树棵棵狰狞,它们是盘踞在童年的惊恐,针叶的利刃,让回忆微痛。我轻轻抚摸脑门和头顶,脑门的皱褶磕磕绊绊,时光散落一地;而头顶,我自己的针叶逐渐凋零,它们去追逐过往的喜乐,空留出一片光滑的、空旷的旧领地。山风徐徐,拥抱久违的躯体,掐指一算,已阔别四十六个春秋。风从我所剩无几的头发认起,拂过我面庞的沟沟坎坎,努力把我恢复成一个少年——那个懦弱却又好奇心爆棚的少年。风来风去,松香灌鼻。我钻入松林的瞬间,就已和它融为一体。松树高出我一米开外,它也在生长。一棵树,只有在森林里才算自由。松林里植被缠绵,草木散漫,苔藓像机织的罩网,细密的眼儿里钻出阴石蕨的叶子;淡黄油腻的松蘑密探一样拱出草皮,一枚、两枚、三四枚,东躲西藏,穿越时空。松林里弥漫一股草木腐殖气息。采过松蘑后,手上沾染的气味久久不散,我用山泉水洗,用青草叶揉搓,仍然恋恋不舍;山是努鲁尔虎山流脉,林是陈年老林,我用手推开虚无的枝叶,松树腰身粗壮,松枝再也挨不到我的肩头,松林空阔而陌生,像是要逃离往事。
南坡那片山杏林消失了,裸露的土坎和沙地,像褪色的底片。我象征性地走一走,假装走回久远的四月。杏花锦簇、铺天盖地,像是冬雪折返回来,又一次落在辽西;鼻尖对着其中的一朵,凝视。野莽中浅浅一笑,少年的心狂跳不已;杏花落尽,豆大的青杏缀满枝头。回忆酸酸的,舌根痒痒的,这种感觉,被山喜鹊一声声唤回。
一棵老杏树突兀地站在一块山石后面,伏兵一样伸出长戈般枯枝。我狂奔而至,看清它炭黑的皮痂,像蹒跚而来的长辈的脸。我的手已不再细嫩,抚摸着粗糙的杏树,像握住深远的时光。它是等待游子归来,留下见最后一面吗?回归旧地,各种思念的苦涩谁也绕不开。
野草纷纷。我停下来和它们打个招呼,狗尾草、牛筋草、野鸡草……如梦初醒;我认出几样野菜,车前草、鸦葱、扫帚苗……时过境迁,它们顽强地生长在时序的缝隙里。没经历过那段难熬的时光,谁能体会到这些野菜的侠肝义胆。“那是月光/那是草丛/那是我的身体 我喜欢它和自然在一起”(娜夜的〈确认〉)那些生长在我身体里生命中的野菜,救过众生的野菜,生长在故土深夏的野菜,依旧亲切如初。
我又经历一场邂逅:玉米、高粱、大豆、谷子……我开始一样样辨认,像辨认久别的梓里人。丘陵地还要靠天吃饭,除了天雨,无水可用。村人还没有能力把水引到半山坡上,一块块祖辈传下的贫瘠土地,经过化肥农药的催促和助推,更为贫瘠。好在乡亲们已不再靠山地养家糊口。这些庄稼,酷似农业的幸存者,苦守盛大与繁华之外。天下植物,只有庄稼与人生死相依。它们是我血脉相连的族亲。虽然,面黄肌瘦的模样没有改变。在民间不断的变故和更新中,我更像一株庄稼期待着阳光和雨水。故村飘摇的炊烟,就像眼前这片庄稼地一样,孕满生机。
夕阳中,一头老牛慢吞吞地走在半个世纪前的小路上,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衣衫褴褛、胸怀天下。幻想真是一剂良药,让我实现了许多夙愿。肩头上的一捆草不再沉重,羸弱的身躯,在阳光的吹捧下,影子像一棵强壮的树。我遇到这头牛,它也呆呆地看着我。它是打捞前世的记忆吗?它看不到我内心光阴的投影,这样的轮回惊心动魄。我看到牛的一瞬间,恍如隔世。
我认出鸽子。我家的折扇窗打开后,鸽子翅膀的角度真像挂窗的木钩,闪了闪,就飞到木头线杆的瓷壶上。电线上落了一串麻雀,一起扭头,像一幅年画。我第一次接触科普读物是一套儿童版的自然丛书,二十多本,那套丛书是我用压岁钱买的,没来得及深读,就被母亲呵斥着退回供销社。我记住了彩色画册里的鸟儿,默默地和村子里、山野里的鸟儿作对比,鸽子、鹌鹑、四声杜鹃、布谷鸟……它们时常落在我寂寞的生命里,让我仰视。它们用不同的声音和我说话,我听不懂,但真喜欢听。现实世界里,形影不离的是麻雀,刚刚,一只麻雀掠过落地窗。故村清晨,院墙外的杨树上,麻雀争先恐后地啁啾,喋喋不休,有时气急败坏,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告诉我,以至于数十年后看到它们匆匆的身影,耳边就会隐约响起叽叽喳喳的鸣叫,多像熟悉的乡音;还有一只窝兰,在西河套的沙滩上,跌跌撞撞的飞起,像马上就会被我捉到,我偏偏不去追它,任它焦急地喊。我寻到它起飞的地方,在隐蔽的草窠处发现一个干草叶编织的旋转的巢,里面卧着三枚小巧的、青花色的蛋。我用柔软的草,轻轻地覆盖在上面。现在想起,当时的好心真是糟糕。三只窝兰在梦中破壳而出。我大概做过一百回这样的梦。那个时候,饥饿无辜的摄住人的灵魂,我们无处投身,所有的鸟儿都是食物,孩子们娴熟地掌握各种弹弓射杀技巧,能让一个村子、一个年月、一个记忆变得安静。那种可怕的安静常常刺痛记忆。
故村里新的建筑庄严新潮,一种暗含惊雷的气势悄然改变村庄。柏油路豪言一样把记忆弄得面目全非。新房舍的新,旧房舍的荒废,小村在取舍中相互奔赴。收藏我少年的土坯房消失了,在老宅的位置,拔地而起一座二层小楼。房主国庆,是我幼时的伙伴,他头发花白,高大的身架已经佝偻,我在他脸上寻找四十年前的影子,那个跳跃、奔跑、攀爬、像猴子一样挂在枝头的影子。他略显局促和慌张,好像久不相见是他的责任。我俩共同面对一片从未涉足的禁地,近半个世纪的分离,我们都需要用方言这把锹,小心翼翼地掘进,寻找一些缝隙,把旧时的阳光、水、鸟鸣、牲畜粪便的气味慢慢渗透。国庆说,我们去李进家偷杏,你还记得吗?当然记得,李进家的杏刚一露面就引诱我,让我的饥肠衍生邪恶念头。他说这个不重要,你骑在墙头上下不来,被李进的家人当场抓获。他笑,僵硬的脸上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神色,我一步就跨回了过去的囧地。他接着说,我们把捉到的麻雀用黄泥裹上,放在灶坑里烧,那时的雀肉好香啊!我继续尴尬地点头。我不敢说,我从没吃过一口麻雀肉。现在,我家的窗台上,放两个大号白瓷盘,每天都会撒一把小米,让过往的麻雀食用,像是赎罪,或者说把我残存的善良一点一点追回来。国庆明显地兴奋起来,他说,你还记得吗……我像一个慌乱的孩子,极力地遮挡衣服上破漏的洞口。记忆的闸口一旦打开,隔阂瞬间被冲溃。譬如把生产队的饲养员的旱烟袋塞上草棍;把鞭炮绑在老鼠尾巴上;偷着薅马脖子上的鬃毛,马一蹶子踢翻料槽;我们排成一排,往麻堆上撒尿……少年能有多少记忆呢?成长、求学、谋生、婚丧嫁娶……我们在各自的时光里颠簸,这些是分别后的事情,像虚构的故事一样,说着说着兴味索然。
乡酿缠绵。酒后,更容易想起一些过往。国庆问,还记得那沟里座水库吗?欧阳修词曰:水面无风琉璃滑。水库更像一碗水。干燥的丘陵地,能有这么多的水,真是个奇迹。准确说是惊奇和惊喜。天光云影共徘徊,水是梦幻的淡绿,至今我仍然感觉绿色才是水真正的含义。水面游过几只鸭鹅,零星鹅毛浮在水面,“白毛浮绿水”的另类表现。鸭鹅归生产队所有,它们代表集体,我们敬而远之。感谢水库,在酷热的炎夏,保持水的清凉。我们赤条条地钻入水中,获得的快乐不亚于鱼。我在追逐一条鱼时呛水了,呼吸道严重堵塞,窒息,沉底,眼看要完蛋,一只手把我捞了上来,我咔咔往外咳水,感觉水从鼻子里流出来。捞起我的是国庆,那时他的个子就比我高,力气也大。国庆救过我的命,可是我忘了,时光那么长,我又那么小,似乎忘得理所应当,就像现在的人一样,常常忘记感恩。现在那个水库干涸了。国庆说,那里变成了一块地,种玉米也种高粱。从地理上说,沟里的水库实际上很危险,那时候没人懂。夏季连雨天,雨哗哗下着,人们惦记着地里的庄稼,却不担忧沟里已灌满洪水的水库。
辽西四月,乍暖还寒。寒要比暖多一点儿。大概是“料峭”。我扛着铁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队伍里。时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就读小学三年级,九岁或十岁。这一天我们去植树,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集体劳动,目标是东沟村的东梁岗,栽松树。我没参加过劳动,我家院子里只有一个菜园子,所有的农活全让父亲一个人干了。我对这次植树很重视,为此兴奋异常,夜里没睡多少觉,净琢磨植树这件事,被一种美丽和甜蜜的感觉包围,荣誉感轰轰烈烈。我要在植树中大显身手,证明我也是喜欢劳动的人。
太阳爬到十点的位置,我们各就各位开始植树。活儿干到一定程度后,我才知道,我对劳动的认知,准确点说是想象,太过浅薄和浪漫。当劳累尖锐地刺痛肌肤时,迅速击碎了我对劳动构建的完美憧憬。劳累慢慢侵蚀我弱小的身体,一种疼痛从手上开始,后漫及全身。后来学到痛苦这个词时,猛然觉醒:劳动是一种痛苦。我不懂如何用好一把铁锹,我的手毫不客气地红肿,起泡,疼痛,泡破流血。我亲历生活一个真实,咬牙强忍。植树地点是向阳的一面,沙地坚硬如铁,遍布石块。我要先挖出树坑,然后把松树苗扶正埋在坑中,浇上水再撒一层土踩实。有一个专管植树的成年人,他要求树苗一下子拽不出来才算合格。我们按照程序种完一棵树苗,用手一拽就能拔出来了,十分懊恼。保山鬼点子多,他俯耳传授机密:把树苗的根部缠上一块石头,就拽不出来了。一试果然如此,我们纷纷效仿,这样基本达到那个管理人员的要求。种树用的水是大马车从远处拉来的,存储于大铁桶内。两个孩子一组,接满一桶水,用扁担抬到植树现场。孩子劲儿都不足,一桶水淋淋洒洒,剩一半是多的。刚开始,一棵树苗浇一舀子水;继而,两棵树苗浇一舀子水;后来多棵树苗浇一舀子水;再后来,幸运的树苗才能分到一口水,有的树苗浇不到水,只能干渴着埋在沙土里。时间一久,抬水的孩子赖在地上不起来,空水桶躺在脚底下。劳动结束后,大家瘫坐在山坡上不愿起来。山风轻拂,刚钻出地面的小草东倒西歪,大概在笑。我手掌烧灼,大腿和腰(虽然当时不知腰为何物)酸痛,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时光荏苒,弹指一挥。一天和同学玉川闲聊,说起那次植树。我问,那片松树长起来了吗?我这样问,是因为玉川的家就在东沟村住。他说,长什么呀,在阳坡种松树违反自然规律,没活几棵。他是农专毕业的。惋惜和失望堵住嗓子眼儿,哑然。
四十多年前那个春天,仍是我半生中极具意义的春天。我亲手种下那么多的松树,虽然违背了自然规律,但是,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劳动,第一次学会思考。还有一件事,植树时,我在树苗根上缠了一块石头,这影不影响成活率呀?这事不能问玉川。来时路过东梁岗,大半的山岗是秃的,矮小的灌木星罗棋布,惹眼的有数十棵松树分散着站在半山腰上,虬枝峥嵘更近艺术,曲直间带着百折不挠的倔强。心里想:哪一棵松树是我栽的呢?它们孤零地耸立在寂寞的光阴里,仿佛是翘首以盼的家人。
原载《朔方》2025年9期
